第二章(2 / 3)

惟此,我覺得還是應該將之列為“存疑”的。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在賣花擔子上,買到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一枝春:即梅花。陸凱《贈範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就像淚珠掛在輕施朱粉的麵頰一樣,花瓣上還帶著朝霞和晨露的痕跡。染:沾染。勻:豔麗的顏色,這裏指紅色。唐·李賀《蘭香神女廟》:“密發虛鬟飛,膩頰凝花勻。”彤霞:朱紅色的朝霞。曉露:天亮時的露珠。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擔心郎君看到後說:你的容貌不如這枝花美。郎:丈夫。猜:看。宋·辛棄疾《南歌子·新開池戲作》:“鬥勻紅粉照香腮,有個人人,當作鏡兒猜。”奴:古代女子自稱。

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於是偏把梅花斜插在鬢發上,隻要讓郎君比一比,看看到底誰美。雲鬢:如雲的頭發。徒:隻,僅僅。唐·李白《贈孟浩然》:“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比並:對比;放在一起比較。敦煌詞《蘇幕遮》:“莫把潘安,才貌比並。”

解讀此詞,如果隻是解詞而不解句,就不會如此強烈地體悟到詞的毛病所在、詞的毛病之大。

此詞有病,病在有障,病在疙疙瘩瘩。

其一:“買得一枝春欲放”,“欲放”同“一枝春”(指梅花)或“春”(有注者解:春花)倒置,極別扭(一些注者可能正是感到了這種別扭,才將“春欲放”三字解為“指春花”,這樣一來,整個句子的確就不別扭了,但作為詞解本身卻又別扭了),是文字障(此句之意的順當表述應是:“買得欲放一枝春”、或“買得欲放春一枝”)。

其二:“賣花擔上”、“奴麵不如花麵好”及“教郎比並看”(是口語,是白話)同“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是文人語、書麵語)並用,即如文白交雜,油水未融,可謂語障。

其三:“猶帶彤霞曉露痕”(一如徐培均先生所解“不僅顯示了花之色彩,花之新鮮……恰到好處地烘托了新婚的歡樂和甜蜜”),卻和“淚染輕勻”(仍如徐所解“花兒被人折下,似乎在為自己命運的不幸而哭泣,直到此時還淚痕點點,愁容滿麵”)並置,情不順,理不通,是情理障。

……

此詞不過44字,便有這多毛病;無論如何,都是李清照所不應該,也不可能為之的。

這也就是應該將此詞“存疑”的理由吧。

浣溪沙

同前首《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一樣,此詞亦多被“存疑”,或幹脆被排除在清照詞之外。理由卻也大抵相同,不外是“詞意淺薄,不類易安他作”(趙萬裏)。

四印齋本《漱玉詞》注亦曾另尋理由說:“此尤不類,明明是淑真‘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詞意。蓋既汙淑真,又汙易安也。”對此,且不說“月上”二句是歐陽修、而非是朱淑真所寫,因而不存在“汙”朱“汙”李之事;即使說此詞確是化用他詞之意而作,也不一定就是“月影”二句;細細揣摩,倒是化用鶯鶯約張生詩《明月三五夜》更可能些——唐·元稹《鶯鶯傳》記鶯鶯詩雲:“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況且,此詞情調意境、人物刻畫及語言風格等諸多方麵也都體現了易安詞的特點,似不該將之“存疑”,更不該將其排除在《李清照集》之外的。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麵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貼花如繡的臉龐莞爾一笑,就像盛開的荷花。頭上斜插的寶鴨就像真的要飛一樣,使溢著香氣的臉頰更加美麗、更加生動。繡麵:唐宋時的婦女麵額及頰上均貼裝飾花樣。繡麵就是麵上貼花如繡。芙蓉:荷花的別稱。常用來比喻女子的美貌。斜飛:一作“斜偎”。寶鴨:頭上所插鴨形飾物。亦有解為鴨形熏香爐。香腮:美麗芳香的麵頰。宋·陳師道《菩薩蠻》:“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開。”

眼波才動被人猜——就是那一瞬間的眉目傳情,便讓人家看透了心底的秘密。眼波:目送秋波,眉目傳情。猜:看。寬闊·辛棄疾《南歌子·新開池戲作》:“鬥勻紅粉照香腮,有個人人,當作鏡兒猜。”

一麵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臉上溢滿戀情愛意,因而更有風韻。寫封短信給他,嬌情嗔語,說的是內心深處的愛戀和期待。一麵:即一臉,整個臉上。風情:男女愛戀之情。深:很。韻:風韻,韻致。這裏指標致、美。半箋:指短信。箋,信紙。嬌恨:即嗔怪之意。

月移花影約重來——約他在月斜之時再來。月移花影:化用《鶯鶯傳》中鶯鶯《明月三五夜》詩,既是指約會的時間(月斜之際),以暗指了約會的環境(花影叢中)。

詞寫青春少女幽會前後的情感體驗。語言生動,格調歡快,寫得直率,寫得傳神,寫得富有青春活力。指責其“淺俗輕薄”不僅沒有根據,而且毫無道理。

或曰“清照青年時,不可能有此約會”,因而不可能寫這樣的詞;或曰“這僅僅是李清照借題發揮的題詠”,抑或是新婚後李清照寫給趙明誠的戲作……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愛,是情愛,是情愛讓一個初涉愛河的人如此陶醉,而又因此熠熠生輝、豔麗照人:她麵如芙蓉,清麗秀美,掩飾不住的內心喜悅化作滿臉燦爛的笑容。她回味起初次見麵的那一刻,那一瞬間的秋波暗送,便一下子讓人家看透了自己對於情愛的渴望(這也就是“眼波才動被人猜”一句的意思,寫得妙,寫得繪聲繪色、惟妙惟肖,因而也就不可能不令曆代評家賞識,清。田同之稱其“真色生香”,極是),便有了第一次的幽會……

接下來,便是詞的下片,寫的是第一次幽會之後的情思和所為。幽會的甜蜜依然掛在臉上,愛戀和期待卻愈來愈深,於是便寫信於他,嬌情嗔語,訴說相思,並相約“月移花影”之時再度相會……

綜上可知,整首詞的情感表述無疑是真摯的、到位的,既無淺俗之感,更無輕薄之意。同時,這種把幽會的過程放過,而將筆墨集中於對幽會之回味、期待的寫法,既含蓄隱約,又細膩深入,無疑也非常清晰地顯現了易安本色。

醜奴兒

此詞最早見於明·楊慎《詞林萬選》卷四,無題;楊金本《草堂詩餘》題作《夏意》;《林下詞選》、《曆代詩餘》、《天籟軒詞選》、《三李詞》、《古今圖書集成·閨媛卷》等均作李清照作。《花草粹編》題康伯可作,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同意此說,《全宋詞》亦依此說收入康與之名下。

清·王鵬運四印齋本《漱玉詞》題作“采桑子”,末注:“此闋詞意膚淺,不類易安手筆。”趙萬裏輯《漱玉詞》作為附錄一,案雲:“上闋詞意儇薄,不似他作。”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歸“存疑辨證”並“校記”曰:

今人黃盛璋《李清照與其思想》就此詞辯曰:“無怪乎道學先生如王鵬運等就極力為她辯護,說‘詞意膚淺,不類易安手筆’。但他們忘記與她同時的王灼早就如此說她:‘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而這兩首詞(案:指《浣溪沙》(繡麵芙蓉一笑開)與本篇)清新淺近,並未違犯她的創作風格,除了封建的觀點以外,沒有什麼理由能說不是她的作品。”此說可供參考。

甚感黃盛璋言之確鑿,亦認為此詞不必歸入“存疑”。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傍晚,來了陣風,下了場雨,洗盡了白天逼人的暑熱,天氣變得涼爽起來。炎光:夏天的酷熱。炎,熱。韓愈《南山》:“夏炎百木盛,陰鬱增埋履。”光:借以指氣。

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擺弄完笙簧,又對著鏡子化了化晚妝。笙簧:泛指竹製的管樂器。笙:一種簧管樂器。簧:樂器中發聲的薄片。菱花:指鏡子,古銅鏡中六角形或鏡背刻有菱花的,叫菱花鏡。後詩詞中常以“菱花”為鏡之代名詞。唐·李白《代美人愁鏡》:“狂風吹卻妾心短,玉筋並墜菱花前。”宋·趙長卿《南鄉子》:“共說春來春去事,淒涼。懶對菱花暈晚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朱紅色的衣衫很薄,冰雪般潔白晶瑩的肌膚隱約可見,豐潤而又嬌嫩的身體散發著清香。絳綃:深紅色薄綢。縷:古代指衣衫。冰肌瑩:形容女性嬌嫩雪白的肌膚。雪膩酥香:形容女性散發著香味的身體。

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笑著對夫婿說,今天晚上紗帳裏的枕席一定非常涼爽。語:告訴,對某人說。檀郎:對夫婿或所歡的昵稱。唐·李賀《牡丹種曲》:“檀郎謝女眠何處,樓台月明燕夜語。”曾益注:“潘安,小字檀奴,故婦人呼所歡為檀郎。”唐·無名氏《菩薩蠻》:“牡丹含露珍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紗櫥:即紗帳,用以避蚊,因方形如櫥,故名紗櫥。唐·司空圖《王官》詩之二:“盡日無人隻高臥,一雙白鳥隔沙櫥。”枕簟:枕席。簟,竹席。

胡適曾說:“中國女子在文學史上占最高地位的自然要算李易安,易安何以能占這樣高的地位呢?因為她肯說老實話,敢寫她的生活。”此言雖是言其一點,不及其餘,但就一點而言,無疑還是非常到位的。

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把這首詞排斥在“易安詞”之外,因為這是李清照在說自己的生活。或者準確地說,是她和趙明誠恩恩愛愛的夫妻生活——

這是一個酷熱的夏天,黃昏時分,下了場雨,洗淨了白天的暑熱,給新婚燕爾的夫妻送來一個清爽涼快的夜晚。小夫小妻也就納涼消閑、擺弄起“笙簧”來。夫妻恩愛,心情極好因而不免格外投入。不一會兒,妻子便“薄汗輕衣透”,香腮亦被汗濕。於是便又對鏡化妝、更衣,換上“絳綃縷薄”的絲織衣裳……

李清照便是選擇了這樣一個生活片斷,賦予閨中少婦平日裏重複再三、以致顯得平淡瑣屑的“理笙簧”、“淡淡妝”以特殊的意義,從而向世人言說了夫妻之間綿綿的情誼以及夫妻生活的無窮樂趣。

李清照的婚姻是美滿的、幸福的,其程度或者也可以用胡適的話來說,即“他們的美滿幸福使讀者妒羨”;或者還可以說,是讓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所有少婦妒羨的。因為她可以“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也即是說:今夜涼爽,宜於寢眠,宜於夫妻歡娛恩愛……此話擱在現在,自然算不得什麼“無顧藉也”,更談不上什麼“荒淫之語”;但在當時,作為“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敢於如此“肆意落筆”,將閨中親昵語、褻狎語寫入詞中,卻也可以說是極其坦率而又大膽的。

這或許也正是李清照的偉大之處吧。她能夠卓然於芸芸女子之上,成為文學史上不朽的作家,也不能說不得益於她的真性情與坦率大膽吧。

〔存疑〕浪淘沙

此首《詩詞雜俎》本《漱玉詞》收之,題作《閨情》;彭氏知聖道齋鈔《汲古閣未刻詞·漱玉詞》、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輯、勞權手校《漱玉詞彙鈔》均收;清·沈瑾(公周)鈔《漱玉詞》、《續草堂詩餘》、《古今詩餘醉》、《曆代詩餘》、《林下詞選》等亦皆以為李清照詞並題作《閨情》。

趙萬裏校輯《宋金元人詞·漱玉詞》及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列為“存疑之作”;《全宋詞》依《花草粹編》收入趙子發名下。

竊以為,詞是否真是趙子發作,這裏不必管,但就詞意而言,確乎似青樓詞,寫一男性作者對歌妓的愛戀與迷戀,故不作李清照詞為宜。

姑且置此,以待辨證。

素約小腰身,不奈傷春。疏梅影下晚妝新。嫋嫋婷婷何樣似,一縷輕雲。歌巧動朱唇,字字嬌嗔。桃花深徑一通津。悵望瑤台清夜月,還照歸輪。

素約小腰身,不奈傷春——這女子腰肢纖細、身材苗條,經受不住傷春的滋味。素約小腰身:言腰身細圓、身材苗條。素約,一作“約素”,指以素絹束腰。三國魏·曹植《洛神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不奈:一作“不耐”,不能忍耐,經受不住。

疏梅影下晚妝新。嫋嫋婷婷何樣似,一縷輕雲——夜晚來臨,她化了新妝,站在疏朗的梅影之下,儀態優美,風姿動人。嫋嫋婷婷:一作“嫋嫋娉娉”,形容女子苗條秀美,體態輕盈。嫋嫋,纖長柔美之貌;婷婷,秀美的樣子。

歌巧動朱唇,字字嬌嗔——她啟動朱唇唱歌,很是靈巧,每個字都帶著嬌音。嬌嗔:撒嬌生氣的樣子,此指女子歌聲充滿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