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衷情
此詞原載《樂府雅詞》卷下,明·陳耀文《花草粹編》題作《枕畔聞殘梅噴香》,但題旨卻不在詠梅香,而隻是以殘梅為線索,抒發思鄉歸不得、孤寂難熬的愁緒。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曰:陳祖美雲:“此首當係趙明誠守建康日(1127年八月至1129年二月),清照所作數首閨怨詞之一。”基本可信。惟梅花乃臘盡春回時開花,詞當作於建炎二年(1128)或三年春初。詞雲“夢斷不成歸”,當為懷念故土而作,時間以到建康之第二年為宜。
讚同徐之“懷念故土”說,因而不讚成陳祖美“閨怨”之謂。其實祖美先生也是料定會有對“閨怨”說提出異議的,故而早已闡發在先:
稱此首為“閨怨詞”,或有論者為之嘩然,而筆者的這一看法是根據此詞中的用典得出的。盡管這類典故像溶於水的鹽一樣,幾乎無影無蹤,但如果不從這類典故說起,就很難了解作者的內心,遂誤以為詞人借酒澆愁至於“沉醉”,完全是思念故國故家所致。這是作者用的障眼法。
接著,祖美先生便提出了她所說的那個“幾乎無影無蹤”的“典”,即此首的起句是化用《詩經·邶風·柏舟》之“微我無酒,以敖以遊”之意。這個“發現”顯然多屬臆斷,或者本就是無有影蹤之事。
然而,祖美先生為何非要舍本逐末、論定“化用”不可呢?因為她認定《柏舟》乃“係婦人不得於夫而作”,因而隻要認定“化用”《柏舟》,也就認定了“李清照不敢明說的內心怨言”這樣一個“事實”。但可惜的是,這個事實也許隻是陳祖美先生的一個臆斷,而且這個臆斷則是對李清照的曲解、甚或傷害。李清照是一個欣賞“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多有“丈夫氣”的大家,或者也可以說是“坦蕩蕩”的“君子”,而非“常戚戚”的“小人”。然而,陳祖美先生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論定她有“不敢明說的內心怨言”(即所謂班婕之怨),既“不敢明說”也就罷了,但在許多的詞裏(按陳祖美的論述至少可占李清照存詞的四分之一多),她偏偏仍要用“障眼法”障人眼目,然後訴說自己的怨言……由陳祖美先生如此論定的李清照,無疑還不如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之嘮叨“阿毛和狼”那般令人可憐。所以我認定陳祖美先生將自己的一個“發現”強加到李清照的總體創作中,並像當年以“階級鬥爭的觀點”看待所有創作一樣,以“班婕之怨”觀照李清照的總體創作,這無疑是對李清照的貶低。
(我在其他的解評中,亦說到過這點,但至此,可能說得更明白了一些、嚴重了一些,謹望得到祖美先生及諸位方家的批評。)
還是回到此詞上來。就其所表達的情緒看,是悲涼的,確似孤寂一人、時光難熬的情緒,不像丈夫在時。“人悄悄”,或許隻是人不在了,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存在了;“月依依”,但是月亮仍記著夫妻恩愛的情景,因而當一方不在時,更加想安慰另一方,因此不忍離去;“翠簾低”,是不必再卷起來了,因為“人”不可能再回;或許也正是這樣的情況,詞人才挼、才撚,這是孤寂無法排解的寫意。然而李清照的偉大,是她知道這樣的情形必須過去,而且不是馬上可以過去,需得些時。
惟此,竊以為,此詞當寫於趙明誠病故之後,可暫係於1130年早春。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晚間飲酒醉了,未卸頭飾便和衣睡去,頭上插的梅花的花瓣落了,隻有花萼還殘留在枝上。卸妝:古代婦女頭上戴有許多裝飾品,卸去這些裝飾品,叫卸妝。萼:花萼,梅花最外一輪呈葉狀的綠色小片,亦有呈紅及其他顏色的,俗稱“花托兒”。這裏指整體的梅花。南朝宋·謝靈運《酬弟惠連一首》:“山桃發紅萼,野蕨漸紫苞。”
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夜深了,酒醒了,梅花的濃香把我從春睡中薰醒,舊夢難續,連夢回故土也成了泡影。熏:通“薰”,原意為草香,這裏指梅花的香氣。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人們都睡著了,周圍一片寂靜,隻有天空的月亮依依不舍,脈脈含情,而我那綠色的簾子也低低垂著。悄悄:靜謐的樣子。唐·韋應物《曉至園中憶諸弟崔都水》:“山郭恒悄悄,林月亦娟娟。”依依:形容月色柔和,朦朧而緩緩移動,似有留戀難舍、不忍離去之意。唐·吳融《情》:“依依脈脈兩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翠簾:青綠色的簾子。
更挼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夜深枯坐,竟無意識地揉搓著梅花的殘蕊,並將落在枕上的花瓣撿起來慢慢捏碎,時光難熬,然而要挨到天亮,還是得有一些時間的。更:又。挼:用手揉搓。唐·韓愈《讀東方朔雜事》:“瞻相北鬥柄,兩手相自挼。”撚:手捏,用手指搓轉撥弄。餘香:梅花餘留的香味,這裏指代梅花餘留的花瓣。得些時:得一些時間。得,待,需要。
詞的上片,寫思念故土的沉痛感情,借助於“醉”;下片,寫夜闌更深,垂簾枯坐,“挼”蕊“撚”香(實為失眠者單調而又無意識的動作),悲情至極。
此前,李清照每寫及梅,無論情緒如何,都非“探”(探著南枝開遍未)即“賞”(共賞金尊沉綠蟻),然而此首及此後不久寫及梅花,卻是既“挼”且“撚”,甚或說到“梅蕊重重何堪俗”(《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其中還有“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句,也可作此首中“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的注腳;兩首互照,亦可證出於同期),何以至此?回答當然隻能是:李清照正經曆著極度的寂寞和悲憤。何以至極?由於國破家亡夫死。
的確,清照喜梅,但梅之於國、家、夫相較,即使可以同日而語,卻也勢必是無法替代的。因而國既破、家既亡、夫既死,那梅亦就必由此“殘”,必是殘梅……
而此詞亦就正是借寫殘枝、殘蕊、餘香,象征山河破碎、夫去不歸;並借一係列動作性極強的詞——卸、插、熏、破、挼、撚……表現了詞人近於絕望的孤寂,抒發了詞人的沉痛悲涼之情、淒婉哀歎之意。
漁家傲
此首原載《樂府雅詞》卷下。《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林下詞選》、《詩詞雜俎·漱玉詞》、《花庵詞選》等均題作“記夢”。當為南渡後所作。
徐培均曾解雲:南渡以前,李清照足跡不出閨門;南渡以後,“飄流遂與流入伍”,視野開始開闊起來。據《金石錄後序》記載,她在建炎中,為了辯明“饋璧北朝”之誣,曾追隨宋高宗行蹤,“從禦舟海道之溫(今浙江溫州),又之越(紹興)”。建炎四年(1130)春間,她曾在海上航行,曆盡風濤之險。詞中寫到大海、乘船,人物有天帝及詞人自己,都與這段真實的生活所得到的感受有關。
徐說分析透脫,論證確鑿,可信;而靳極蒼先生之說卻也很到位,且推理謹嚴而又頗顯靈氣:
“問我歸何處”是作者無可歸處時;“路長嗟日暮”是作者苦無辦法時;“蓬舟吹取三山去”是要一死脫離人世時。依次,此詞當作於南渡之次年,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日以後。時明誠剛死,清照乍失愛夫,哀痛欲絕,而且國家危殆,家財難保,無子無女,身將何依?她深痛當前,深憂以後,想一死同歸。這是合乎作者當時思想的。據《金石錄後序》:“(明誠)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七月末,書報臥病。餘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裏。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餘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葬畢,餘無所之。”“無所之”正是作者當時的實際。祭明誠文中雲:“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願先夫而死,悲墮堅城,正是作者當時的心情。所以此首詞必當作於此時。
——參照二說,係年既不能早於明誠亡故,亦不可故後過久。就情感的邏輯發展而言,靳說顯然無錯,但就實際情況而言,徐說可能更接近於真實。
眾所周知:李清照此前甚或此後的創作所呈現的總的特色是:精巧玲瓏的意境,委婉柔麗的詞風,含蓄內向的氣質……而此首無疑有著顯著不同。當然,我們可以說這隻是表現出詞人性格和氣質的另一重要側麵:即奔放、雄奇、脫略世俗、不讓須眉的傲岸品質;則是表現了李清照詞創作風格的多樣性;則是清照詞中僅見的氣勢磅礴、音調豪邁的浪漫主義名篇……這肯定不是問題,問題是:何以“這一首”會表現出如此之多的與眾不同?是什麼原因使之“磅礴”、使之“豪邁”、使之“浪漫”?夫死大悲、欲隨其後,自是理由;但必要卻不充分,充分的理由,可能還是因為李清照經曆了人生中惟一的一次“海上航行”。無邊無涯、波濤洶湧的大海,不僅給久居“寂寞深閨”的李清照以強烈的震撼,使之胸襟頓開;同時也給了她跟“小院閑窗”及深閨愁怨完全不同的意象和激情。
李清照《金石錄後序》雲:“(建炎三年)冬十二月,金陷洪州……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章安,從禦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據徐培均考據,李清照至章安行在,當是建炎四年正月初三以後,“從禦舟海道之溫”,當是正月十八日(因是日高宗移舟離章安)。
如是,此首當係於建炎四年(1130)春為宜。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夜色將盡,滿天雲霧中,曙光微露,天河漸轉,像是有千帆起舞。雲濤:指海濤。論者多以“雲層舒卷如波濤起伏”解之,非不可,隻是“天接”便有些說不通。天接雲濤,實謂“海天相接”,既是李清照海上所見實景,也包含古代傳說於其中。西晉·張華《博物誌》卷三:“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曉霧:晨霧。星河:即銀河。唐·杜甫《閣夜》:“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移。”轉:移動。千帆舞:比喻天上風雲飄轉的萬千氣象。千帆,極言船隻之多。
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夢中,仿佛乘著風帆到了天帝的宮殿,聽到天帝和我說話,他親切地問我將要到何處去。夢魂:古人認為人有靈魂,在睡夢中可以離開肉體,故稱夢魂。帝所:天帝居處,即天宮。天語:天帝的話。唐·李白《飛龍吟》其二:“造天關,聞天語,屯雲河車載玉女。”殷勤:情意懇切。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我回答說:要去的地方路很遙遠,可歎的是時間無多,人已遲暮。習詩多年,縱使能寫出驚人的詩句,又有什麼用呢?報:回答。路長:隱喻人生之路漫長而又充滿艱難。嗟:感歎。日暮:隱喻人生暮年已至。謾有驚人句:徒有使人驚奇的詩句。此句當是針對杜甫詩“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而言。既是言“有驚人句又能怎樣”,也是說自己空有才情,於世無補。謾:空、枉自,徒然。唐·羅隱《仙掌》:“謾向上頭高舉手,何曾招得路旁人。”
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我要像大鵬展翅,乘萬裏長風高飛遠舉,風啊,你不要停,請將我的小舟吹到那三座仙山上去吧!九萬裏風鵬正舉:表示自己正要像鵬鳥那樣高飛遠舉。《莊子·逍遙遊》:“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舉,高飛。休住:不要停止。休,莫,不要。住,停止,歇下。蓬舟:形同飛蓬的小船。蓬,一種草,枯萎後,葉很輕,可隨風飛旋,故稱飛蓬。三山:傳說中的仙山。《史記·秦始皇本紀》:“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神人居之。”取:著。語助詞。宋·蘇軾《雨中花慢》:“不如留取,十分春態,付於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