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同以往詞中的“小院閑窗”、“寂寞深閨”形成鮮明對照,此首將整個宇宙作為場景,以大膽而又豐富的想象,為我們創造了一個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充滿奇情異彩的神話世界,一種闊大而又豪邁的境界。

海天相接,曉霧彌漫,星河漸轉,千帆起舞……一開始,詞人就以大手筆勾出一幅宏大而又壯美的畫圖,將人們帶入浩瀚無垠、且又變幻萬千的茫茫宇宙之中;而詞人自己也就乘夢帆、渡銀河、抵天宮、見天帝,並向天帝傾訴自己的不幸:天帝“殷勤問我歸何處”?而“我報路長嗟日暮”……這兩句,也就是詞之上片的結拍、下片的起句,誠如徐培均所雲:在一般雙疊詞作中,通常是上片寫景,下片抒情,並自成起結。過片處,或宕開一筆,或徑承上片意脈,筆斷而意不斷,然而又有相對的獨立性。此詞則不同:上下兩片之間,一氣嗬成,聯係緊密。問答之間,語氣銜接,毫不停頓。可稱之為“跨片格”。“我報路長嗟日暮”句中的“報”字與上片的“問”字,便是跨越兩片的橋梁……如此處理,不僅使整首渾然一體,實際上也有力地凸現了“我”與“天帝”間交流的毫無阻礙的心心相同——

天帝是慈祥的,是關心民瘼的(絕非像置民水火、隻顧自己一路逃命的高宗);而“路長”與“日暮”則也確是詞人所麵臨的最大的、也是無法擺脫的困境。因為這顯然是一對不可解決的矛盾(這矛盾,也就是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和人類追求未來及理想的無限性之間所必然構成的矛盾吧),李清照將之並舉,既是訴說自我困苦的體悟,無疑也是借此以抒屈原《離騷》之情:“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如此情境,僅用寥寥四字便說通透,真的是渾化無跡,鬼斧神工。

或者還可以這樣說,“路長”“日暮”,四個字,看似平凡,卻實令人“驚”。李清照是自信的,她清楚這四個字以及整首中“穿天心,出地腑”的神來之筆,是達到怎樣“驚人”的程度,所以才說“縱使能寫出驚人的詩句,又有什麼用”——“謾有驚人句”,與其說是自嘲,倒不如說是自省;或者說是李清照對困擾著自己的第二個問題——即創作的審美價值和社會功用——的審視和思考。這樣的思考,對於真正的詩人來說,無疑是必然的,甚或也是永恒的。

現實就是如此,李清照的“驚人句”,不僅與世無補,甚至不能讓自己在國破、家亡、夫死的大悲痛中得以自救。或者這也就是詞人必然“三山去”的理由吧。

按說,這終究是遁世,免不了會有些虛無,有些消極,可是我們讀後卻沒有絲毫的虛無感,為什麼?因為“九萬裏風鵬正舉”,因為詞人自己即如天帝一般大喝:“風休住!”是的,萬裏風卷,大鵬展翅,人立舟上,風吹蓬舟,三山在望……一係列豪邁而又靈動的意象,讓我們不僅毫無消極之念,而且豪氣陡生,擁有了一種奔放無羈、扶搖直上的快感。

這就是理想,就是精神,就是追求,就是抗爭,就是激情,就是氣度。

放浪恣肆,痛快淋漓,轟轟烈烈,大氣磅礴!

近人梁啟超曰:“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集》中語。”清·黃了翁亦雲:“此似不甚經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

添字采桑子

添字采桑子,又名添字醜奴兒,同調異名。古人依譜填詞,字有定數,若要變舊曲為新聲,需增字或減字,此時,詞牌上就要寫入“添字”或者“減字”加以標明。“采桑子”原為雙調四十四字,此首增加了四個字(上下片各二字),故謂“添字采桑子”。

詞寫“愁損北人”,因而當為南渡後所作。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雲:“此為李清照初到江南不久之作,觀歇拍可知。因其初到,故對雨打芭蕉之聲尚感陌生。若已住久,則無此感矣。案:清照於建炎二年(1128)春南渡江寧,不久為江南梅雨季節,乍聽殊不慣,因作此詞。”

而蔡中民、平慧善、劉瑜等方家卻以為當作於其夫趙明誠死後,陳祖美則更將時限後推,認為當“劃歸後期,即從宋建炎四年至宋紹興二十五年(1130—1155),或可再略進一步,將它視為作者定居杭州後的生命途程的末後幾年中,從初夏到盛暑的一段時間內”。

細體詞意,亦似寫於寄居之家而非建康府衙,當在夫死之後。或是作於如李清照《金石錄後序》所說的“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紹興元年,1131年,時年李清照48歲)?似有可能,姑妄係之。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窗前的芭蕉樹是誰所種?現在已是如此高大,芭蕉樹的樹蔭遮蓋了整個庭院。芭蕉樹:即芭蕉,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大,成橢圓形,開白花,果實似香蕉。唐·張說《戲草樹》:“戲問芭蕉葉,何愁心不開?”中庭:庭中,即大宅院的內庭。

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芭蕉樹的樹葉往外舒展,蕉心卻向裏卷縮,一舒一卷之間,像是包蘊了無窮的情意。陰:樹蔭。餘情:豐富的情感。餘,長久,這裏是不盡之意。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三更醒來,因傷心而不能入睡,窗外的雨偏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芭蕉葉上,聲音單調而又淒涼。三更:舊時一夜分為五更,每更大約兩小時,三更即深夜。宋·陸遊《東關詩》:“三更酒醒殘燈在,臥聽瀟瀟雨打蓬。”

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雨打芭蕉,聲聲在心,愁壞這南渡之人,聽不慣,隻好起來,枯坐到天明。點滴霖霪:雨點滴滴嗒嗒,綿綿不停。霖霪,連雨三日為霖,久雨為霪,這裏隻表示夜雨不停。愁損:愁煞,愁壞。北人:李清照自稱,即指南渡之人,亦就是“流離之人”、“淪落之人”。不慣起來聽:聽不慣,隻好起來。

詞之上片寫白晝所見、所感,下片寫夜晚所聞、所愁。構思精巧,結構謹嚴。

尤其是“葉葉心心”之疊字連用,及“陰滿中庭”、“點滴霖霪”之重言疊句,更使此詞或語清意雋,錯落有致;或情深調苦、哀楚動人。

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評點說:“葉葉心心”,是卷著時葉葉都卷著個心。“舒展有餘情”就是舒展成葉時,也還存有卷心時的未盡之情……“心”與“情”相映既是芭蕉之形,又是作者之意,用字很巧。

劉瑜《李清照全詞》則解評雲:此詞,亦有所祖,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更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與易安此詞意境相似,隻是“梧桐樹”表示秋天的時令,而易安詞中“芭蕉”“心心”“卷”著,時指春季罷了,寫的是離情。李煜《長相思》有“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兩三窠。夜長人奈何”,與易安詞意境略同,寫的是相思。《詞苑叢談》載宋徽宗時無名氏《眉峰碧》雲:“薄暮投村驛,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寫的是鄉愁,與易安詞更見相同之處了。而易安詞寫的是思國懷鄉的深厚情感,立意高遠。她融化前人詞意,脫胎於古人詩句,不著痕跡,並能創意出奇。葉少蘊雲:“詩人點化前作,正和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神數倍。”

攤破浣溪沙

此首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以為建炎三年八月所作,理由是:

其一,《金石錄後序》謂趙明誠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因病卒於建康,“葬畢,餘無所之。……餘又大病,僅存喘息”。

其二,此詞歇拍雲“木犀花”,時令相合。

而陳祖美則認為當作於紹興二年(1132)八月。理由則也是根據李清照的“自述”,不過不是《金石錄後序》,而是《投內翰綦公崇禮啟》。

陳祖美雲:

從李清照現存的文字中,可以得知她至少患過兩次大病。一次是建炎三年(1129)的閏八月,那是因為丈夫去世悲慟,勞累過度所致;另一次患病更危重:“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投內翰綦公崇禮啟》)正在此時,一個名叫張汝舟的市儈小人,乘其之危騙了婚。一旦病情好轉,便無法與其共處。在與張汝舟離異過程中,詞人蒙受種種毀謗,以至身係大獄……在這一切苦難終究過去、重病初愈之時,李清照寫了這首詞,記錄了她在某一天繼續服藥治病的養屙生活,故此詞約寫於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八月,地點是在杭州西湖一帶。

以詞之內容、風格看,當不會是寫於丈夫剛死之際;又據王仲聞《李清照事跡編年》考:公元1132年(紹興二年壬子),春,清照赴杭;秋八月丙辰,與張汝舟離異,並作啟謝翰林學士綦崇禮……亦同“木犀花”時令相合。

因而當以陳祖美所言為是,故依其說解之。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大病初愈,稀疏的兩鬢,已經花白。躺在床上,看著一鉤殘月慢慢爬上窗紗。起:治愈。蕭蕭:頭發花白稀疏的樣子。華:花白。宋·蘇軾《南歌子》:“苒苒中秋過,蕭蕭兩鬢華。”殘月:將落的月亮。宋·柳永《雨霖鈴》:“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飲用了豆蔻湯,不再去泡茶。豆蔻連梢:即指連枝的豆蔻。豆蔻:多年生草本植物,外形似芭蕉,花淡黃色,果實扁球形,種子像石榴,有香味。果實種子可入藥,性溫辛,能行氣、祛寒、化濕、溫中、和胃。連梢,連枝。南朝梁簡文帝《和蕭侍中子顯春別》:“別觀葡萄帶實垂,江南豆蔻生連枝。”宋·張良臣《西江月》:“蠻江豆蔻影連梢。”煎:熬煮。熟水:宋人常飲的一種藥用飲料。這裏即指豆蔻熟水。宋·陳元靚《事林廣記》別集(卷七)載《造熟水法》:“夏月,凡造熟水,先傾百煎滾湯在瓶器內,然後將所用之物投入,密封瓶口,則香倍矣。”又載《豆蔻熟水》法:“白豆蔻殼揀淨,投入沸湯瓶中,密封片時用之,極妙。每次用七個足矣,不可多用,多則香濁。”莫分茶:不要沏茶。中醫認為,茶性涼,能解藥性,故服中藥時不宜飲茶。亦有說茶能助濕,豆蔻能去濕寒,兩者相忌。莫,不要,不能。宋時口語。分茶,宋代流行的一種沏茶技巧、一種茶戲或茶道,主要做法是:用沸水衝茶,使茶乳變幻出各種如畫的物象。宋·趙萬裏《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

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臥床讀詩書,閑靜時最好;窗外的景色在雨中愈發好看。閑處:閑靜的時候。

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整日裏脈脈含情地陪伴著我的,隻有桂花。終日:整天。向:歸趨,崇尚。這裏為陪伴之意。醞藉,同“蘊藉”,寬和有涵容。《北史·魏·道武七王·京兆王黎傳》:“風流蘊藉,俯仰可觀。”木犀花:即桂花,桂花屬木犀科,以木材紋理如犀,故名。

此首寫於國破、夫亡、流寓、誤婚、大病之後,心情愁苦自可想知;然而詞人卻以恬淡的筆觸,變沉重為輕靈,寫得從容、恬靜,將孤獨惆悵以及在極度悲痛中尋求自我解脫的情感,表達得簡煉而又自然。

上片寫病愈後服藥調養的情景。按說大病初愈,自是喜事,可詞中卻不僅無有喜色,而且開篇即言:“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兩鬢華”顯是“大病”摧殘的結果;而“臥看殘月”,則或是因為體力不支,或是由於夜思難眠,抑或則是說詞人本是處在似看非看之間,從而表現出一種因“大病”——也就是大悲大慟的生活經曆——所凝結的近於麻木的平靜。而接下來的“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也是如此,看似以淡語道出“服湯調養,忌飲清茶”之具體細節,其實隻是說:由於“大病”,詞人開始“老”了,變得小心翼翼、瑣瑣碎碎了。其間悲涼,實是直陳愁情所不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