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常常想起在傷春時節開放的海棠,更加傷感。長記:同“常記”,經常記起。正傷春時節:《樂府雅詞》卷下作“正是傷春時節”。四印齋本、趙萬裏校輯《宋金元人詞·漱玉詞》均疑“是”字為衍。趙本注雲:“案此句無作六言者,‘正是’二字,必有一衍。”茲從之。傷春:為春天將盡而感傷。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暗明滅——酒喝光了,歌唱完了;酒杯空空,油燈忽明忽滅地閃著。闌:盡。歌罷:歌聲停止。罷,完。五代·毛文錫《戀情深》:“酒闌歌罷兩沉沉,一笑動君心。”玉尊:玉製的酒杯,亦泛指精美的酒具。青:青燈,即油燈,因燈光青熒,故稱。,燈盞。暗明滅:指燈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宋·範仲淹《禦街行》:“殘燈明滅欹枕頭。”
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本想在夢中能得到一些慰藉,沒想到夢也充滿幽怨,令人難以忍受。何況又聽到杜鵑的一聲哀鳴。不堪:不能忍受。幽怨:潛藏在心裏的怨恨。更:又,再。啼:杜鵑鳥的叫聲。:鵜,《漢書·揚雄傳》:“鵜,一名子規,一名杜鵑,常以立夏鳴,鳴則眾芳皆歇。”又:傳說中此鳥為古代蜀國皇帝杜宇的靈魂所變,故又名杜宇,啼聲悲切。還有一說,即:“鵜、杜鵑實兩物。”(見宋·辛棄疾《賀新郎》:“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自注)
詞從“風定”寫起,寫因遭受狂風摧殘而堆積滿地的落花,卻省去對狂風摧花情形的描述,或是因於不堪觸目,或是實在一言難盡,總之匠心獨具、極盡功力。“深”、“擁”、“堆”,本已慘不忍睹,而詞中層層加迭的一係列既有情感意義、又有審美意義的意象——落花、簾、紅、雪、海棠、酒、歌、玉尊、青、明滅、啼……則無疑包蘊了詞人太多的愁思、悲緒,既情景交融、意境幽怨,又由淺入深、由淡至濃、由外及內、層層深入,讓人深感透不過氣來。
一如以“落花深”、“擁紅堆雪”便寫透傷春深愁;詞人之思夫之悲,亦是以“長記海棠開後”、“玉尊空”、“魂夢不堪幽怨”、“啼”等數語,便力透紙背、悲深至極。它令人想起“瑞腦香消魂夢斷”、“醒時空對燭花紅”的少女時代,想起“玉人浴出新妝洗”、“共賞金樽沉綠蟻”、“笑語檀郎”的燕爾新婚,想起婚後“玉釵斜撥火”、“夜闌猶剪燈花弄”以及“雨疏風驟”的“昨夜”,想起“雲中誰寄錦書來”、“千裏關山勞夢魂”的夫妻小別後的無盡相思……雖然也有憂怨、也有愁苦,但是希望總在、團圓總在、關愛總在,而至今,這一切卻都成了過去,此生不會再有。所以“雁字”、“歸鴻”,已為“啼”取代。
徐培均解:傳杜鵑鳴聲似“不如歸去”,宋·康與之《滿江紅·杜鵑》詞雲:“鎮日叮嚀千百遍,隻將一句頻頻說。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傷情切。”清照此詞上闋謂“傷春時節”,亦如康意,蓋懷歸也。
說得是。但所謂“懷歸”,顯然不隻是,甚至不主要是“故鄉”,而是“過去”,是李清照和趙明誠夫妻相愛相依的“昨日”。
〔存疑〕瑞鷓鴣
雙銀杏
同《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一樣,此詞亦是曆來爭議較多者。隻是所爭所議主要地並不在於作品真偽上,而是集中於如下兩個問題:
其一,是詞還是詩。其二,是寫於早年還是寫於晚期。
先說一。
疑其非詞,當始於趙萬裏。他在《校輯宋金元人詞》本《漱玉詞》裏將此詞列入“存疑”並雲:“案虞、真二部,詩餘絕少通葉,極似七言絕句,與瑞鷓鴣詞體不合。”
濟南出版社1990年版《濟南名士叢書·李清照全集評注》雲:清照此詞,不僅前後押兩韻部,其中間四句,既不對仗,而且上下闋銜接處,亦不粘連,明為兩首絕句。有人據此懷疑非清照作品,則證據不足。蓋本為兩首絕句。誤抄一起,《花草粹編》編者遽加《瑞鷓鴣》名,並妄題為“雙銀杏”耳。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則亦將其“存疑”並雲,均案:查《欽定詞譜》卷十二,此調此體為七言八句,僅收馮延巳、賀鑄兩體,均為一韻到底,無兩韻通葉者。又《詞律》卷八,僅收侯真一首,亦用一韻。他首皆變體。故知趙說有理。清照《詞論》講究音律頗細,此處似不應換韻,疑為少作,其時恐詞律未精。
徐先生考據到位,然而其先雲“趙說有理”(也就是說當是兩首絕句相加),後卻又說“疑為少作,其時恐詞律不精”(也就是說不是詩、仍是詞,隻是當時清照還不甚懂規矩,錯換了韻而已),這是個矛盾。
這個矛盾的產生,也許隻是因為牽扯到了創作年代的問題。
徐先生主張此詞作於早年(為1101年,即清照18歲時),陳祖美先生亦是(她亦將創作年代係於1101年),然而兩人所持理由卻不相同,徐是顧詞律(也就是何以換韻),陳是就詞意(也就是新婚)。亦惟其如此,陳先生才特別強調說:下篇第三句有“居士”二字。如果把這首《瑞鷓鴣》視為李清照新婚不久所作,與她三十四五歲屏居青州時始用“易安居士”之號的事實是否有矛盾?答案應該是“沒有”。因為“易安居士”,隻有屏居青州後才能引以為號,而“居士”則可泛指自命清高者。無疑,燕爾新婚時的李清照最為清高自許,十八九歲自稱“居士”,亦無不可。
陳先生之如上說,作為對“新婚不久所作”的辯解,無疑是必要的,但同時卻也是有些勉強的。
是以靳極蒼、範英豪諸先生才就詞意(雖然如人常說:以詞意判斷、恐不甚妥;但反過來說,詞意畢竟屬於“內證”,不顧詞意,無疑更是不妥的)而提出:此詞很可能並非作於新婚之時,甚至也不是屏居青州時期,而是作於晚年。
靳極蒼說:這首詞,依並蒂連枝、明皇太真、擘開有意、兩家新(辛)等,當是北宋時明誠外出,寄明誠之作。但依“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已是輾轉遷徙掙紮之態,情緒消沉,又不似明誠在時情況。如此則此詞當係泛指,作於晚年,自稱“居士”也可為證。具體時地,詞中沒有。內容該是見並蒂銀杏,傷所有因戰亂而不能相聚的夫婦。
範英豪則說:據詞中“尊前甘橘”、“擘開真有意”推測,這首詞可能寫於紹興三年元旦日。因京師人有在歲旦擘柿橘分食求吉利的風俗。旅居臨安的李清照仍按舊俗,因無柿而以銀杏代之。而此時的李清照,剛剛經過了一次再婚風波。紹興二年夏,李清照再嫁張汝舟,因不堪忍受張的虐待,同年九月離異,並因此而被判刑兩年,後因親屬營救,九天後出獄。此詞似作於離異之後。
在此,謹依兩位先生之分析,將之係於清照晚期、明誠亡故之後作(或亦可暫係於1133年,李清照是年50歲)。
瑞鷓鴣:詞牌名。此調原為七言律詩,唐時譜入歌詞,遂成詞調。雙銀杏:並蒂連枝的兩顆銀杏。銀杏,植物名,俗稱白果。鬆柏科,春季開花,花小,無花被,單性,雌雄異株,雄花穗狀,雌花二至三個簇生於短枝上,每花具長柄,柄頂二叉,各生一種子,青色,熟時黃色,內皮白色。
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為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誰教並蒂連枝摘,醉後明皇倚太真。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
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為奴——銀杏儀態溫雅、端莊大方,卻也不算特別美麗。酒杯前的甘橘也不漂亮呀,可卻被人們看重並稱作“木奴”。雍容:形容儀態溫文爾雅,大方端莊。甚:極,很。都:姣好,漂亮。此句是化用了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載的一個典故:“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未都。”尊前:酒杯之前。甘橘可為奴:甘橘,植物名,別稱木奴。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沅水》:“龍陽縣之汜洲,洲長二十裏,三國吳丹陽太守李衡植橘於其上,臨死,敕其子曰:‘吾州裏有木奴千頭,不責衣食,歲絹千匹。’”後人因稱甘橘為木奴。可,正好,恰好。
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有誰憐憫過銀杏?它和甘橘彼此差不多,可是甘橘為人看重並置於尊前,而它卻是流落江湖。即使如此,它仍不自暴自棄,依舊是玉樣的骨、冰樣的肌,顯示出高潔而又澄澈的品性。玉骨冰肌:古人形容美人之辭,喻清秀苗條的身段和潔白光潤的肌膚。宋·楊無咎《柳梢青》:“玉骨冰肌,為誰偏好,物地相宜,一段風流。”這裏將銀杏擬人化,言其表裏俱佳,有高潔澄澈的品性。
誰教並蒂連枝摘,醉後明皇倚太真——是誰讓把並蒂連枝的雙銀杏摘下來,使人仿佛看到醉酒的唐明皇依在楊貴妃的身上。明皇:唐玄宗李隆基。太真:楊貴妃楊玉環。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明皇與貴妃幸華清宮,因宿醉初醒,憑妃子肩同看木芍藥。上親折一枝,與妃子同嗅其豔。”
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我將雙銀杏掰開,便看到了果中的仁,是實實在在的有情有意。於是我寫詩吟誦,願天下成雙成對的人能體味其中的苦心。居士:詞人自稱。擘:同“掰”,用手把東西分開或折斷。真有意:意諧“薏”,蓮子的心。《容齋隨筆》卷十六:“世傳蘇東坡一絕句:蓮子擘開須見薏。”此處借指銀杏之仁,為雙關語,既指銀杏有仁,也指人有實實在在的情意。兩家新:有人解為“兩樣新”,即指銀杏果肉與核仁的味道一樣鮮美;亦有人解釋說:古時夫婦互稱為“家”。新,清新,“新”與“心”諧音,語意雙關,又指夫妻心心相印。而靳極蒼先生則獨辟蹊徑曰:“邢疏引陸機疏雲:‘蓮青皮,裏白,子中有青為薏。味甚苦。’”“這個‘新’字是‘辛’的諧音字,就是那風味會是很苦的。”甚妙,從之。
疑非詞,姑且不以詞評之。僅說想法如下:
一、此詞為兩首絕句相加的可能性很大(除上述“不僅前後押兩韻部,其中間四句,既不對仗,而且上下闋銜接處,亦不粘連”,“與瑞鷓鴣詞體不合”外,四句兩“誰”——“誰憐流落江湖上”、“誰教並蒂連枝摘”——若作一詞看,既銜接多有隔礙,也是清照所不可能為。隻有分為兩首,方才情通理順),因而理應“存疑”。
二、絕句相加說雖暫無鐵證,卻極是有理。因而諸如李清照研究會等權威機構以後若出權威本時,理應對此高度重視。竊以為,權威本似應將此詞分作兩首並歸於詩作部分,以免傳訛不禁。請考慮。
滿庭芳
《花草粹編》、《曆代詩餘》等題作《殘梅》。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漱玉詞》將此詞置於“大觀二年屏居鄉裏至建炎元年南渡以前作品”;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言“此詞‘何遜在揚州’,乃清照就地用典”,“觀‘手種江梅’句,可知詞乃建炎三年(1129)春暮作於江寧”。陳祖美《李清照詩詞文選評》將其同《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多麗·詠白菊》(小樓寒)係於“重返汴京和婕妤初歎(1106年前後)”。
婕妤之歎,似被陳祖美視為李清照的兩大“塊壘”之一(另一塊壘是政治塊壘),因而在“求證”(解讀)其創作時,多作為“定理”用之。這個定理,每每讓陳之解讀獨到、切中隱情;卻也常令其忽略了更為重要的塊壘,比如政治塊壘(前期是黨爭株連,後期是國破家亡),比如:作為傑出的女性,李清照跟整個男性社會的矛盾及恩怨。
況且,且不說趙明誠是否有過外遇(或者更有甚者是狎妓、納妾),且不說在李清照對自己和趙明誠關係及情感的記敘中,我們所看到的更多的隻是恩愛(他們平等相處、同甘共苦以至心心相印,確是那個時代裏的夫妻所少有的),就即使是有過蚭之患、勢必歎之,那也是當時之歎。也即是說,心可終生怨之,但在創作中卻不可能動輒提及(因為他們在共同生活的日子裏,十之八九,是恩愛的;李清照也斷無可能無視眼前的恩愛,不顧內心的思念,而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為過去了的不快寫詩作詞、嗟歎埋怨不可)。
陳祖美曰:
後人以為此詞專詠殘梅,實際是作者以之自況。詞中的“小閣”和“篆香”,是人們所熟悉的詞人的閨房及閨房中陳設之物。至於“無人到”的“人”更是詞人專用於對趙明誠的昵稱,當與“念武陵人遠”、“人何處”的“人”同義。“無人到”,當然是作者埋怨丈夫應該到而不到她身邊來。這從此句前後所用兩個典故可見一斑:
一個是“臨水登樓”,一個是“何遜在揚州”。前者是在強調主人公雖然心情很不好,但卻不同於寫《登樓賦》時的王粲,王粲的襟中塊壘是懷才不遇和思鄉之戚。而詞中的女主人公,也就是生活中的李清照的化身,那時候她並沒有什麼家國之思。在汴京失陷,她由青州到江寧,產生了家國之思後所寫的《鷓鴣天》,就直接了當地說自己也有王粲同樣的“懷遠”之情。因為這種情感,不存在不可告人的問題,真正使她難以啟齒的是藏在“何遜在揚州”背後的典事。詞人的苦衷和睿智也恰恰表現在對這一故實的婉轉借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