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長壽樂

南昌生日

此首原載元《截江龍》卷六,《全宋詞》據以錄入。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雲:此首原題撰人為易安夫人,宋人未見有以此呼清照者,未知有誤否?《翰墨大全》有延安夫人、易少婦人,俱僅一字之異。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漱玉詞》則曰:“風格、筆調均不類李清照其他慢詞,茲不錄。”

徐培均曾作《關於李清照兩首詞的箋證》雲:

壽詞為詞中另一格,須多頌辭,如辛棄疾《感皇恩》四首皆為壽詞,其中《滁州壽範》第二首之“七十古來稀,人人都道,不是陰功怎生到”。又《慶嬸母王恭人七十》雲:“滿床靴笏,羅列兒孫新婦。”又《壽鉛山陳丞及之》雲:“冠冕在前,周公拜手,同日催班魯公後。”風格筆調全不似其《摸魚兒》、《賀新郎》諸什。豈能謂非稼軒詞乎?蓋壽詞為應景之作,難得佳句,清照當不例外……此詞蓋為韓肖胄母文氏而作。南昌,乃夫人誥命,全稱為南昌縣君或郡君。詞雲:“晝錦滿堂貴胄。”晝錦堂乃肖胄曾祖韓琦所建,歐陽修為之作《相州晝錦堂記》曰:“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公在至和中,嚐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宋史·韓肖胄傳》雲:“琦守相州,作晝錦堂;治(肖胄父)作榮歸堂;肖胄又作榮歸堂,三世守鄉郡,人以為榮。”宋紹興三年(1133),韓肖胄奉命使金,《宋史》本傳載:“母文語之曰:‘汝家世受國恩,當受命即行,勿以我老為念。’帝稱為賢母,封榮國夫人。”清照有《上樞密韓公詩》,序稱“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有此淵源,故當其母生日,上此壽詞。

又:徐培均在《李清照集箋注》中又雲:“因附此詞於紹興二年(1132)。”

待考。

微寒應候,望日邊、六葉階初秀。愛景欲掛扶桑,漏殘銀箭,杓回搖鬥。慶高閎此際,掌上一顆明珠剖。有令容淑質,歸逢佳偶。到如今,晝錦滿堂貴胄。榮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綠綬。更值棠棣連陰,虎符熊軾,夾河分守。況青雲咫尺,朝暮重入承明後。看彩衣爭獻,蘭羞玉酎。祝千齡,借指鬆椿比壽。

微寒應候,望日邊、六葉階初秀——天氣稍寒,正應節氣季候。看帝京,莢剛生出六片葉子,該是陰曆初六。應候:應和節令。唐·方幹《早梅》:“淩晨未噴含霜朵,應候先開亞水枝。”日邊:指帝王身邊。即指壽主(南昌夫人)的出生地。六葉階初秀:階已生六葉,剛剛開花,指壽主生日為陰曆初六。階:即,亦稱莢,古代傳說中的瑞草。相傳莢每月從初一到十五,日生一莢;十六日後,日落一莢。觀莢數多少,即可知日期。《帝王世紀》:“堯時有草夾階而生,每月朔生一莢,月半則生十五莢,自十六日一莢落,至月晦而盡。月小則餘一莢,厭而不落,名為莢。”唐·李益《問路侍卿六月大小》:“故人為柱史,為我數階。”秀,草木開花。唐·杜甫《九日寄岑參》:“是節東籬菊,紛披為誰秀。”

愛景欲掛扶桑,漏殘銀箭,杓回搖鬥——冬天的太陽將要掛上扶桑,漏壺裏的水也將滴盡,天就要亮了;而鬥柄亦已回轉,春天也將來臨。愛景:指冬天的太陽。唐·徐堅《初學記·歲時部上·冬四》:“杜預注《左傳》曰:‘冬日可愛,夏日可畏。’”景,通“影”,指日光。南朝梁·康孟《詠日應趙王教》:“相歡承愛景,共惜寸陰移。”扶桑:神木名,傳說日出其下。漢·劉安等《淮南子·天文》:“日出穀,浴於鹹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屈原《離騷》:“飲餘馬於鹹池兮,總餘轡乎扶桑。”此句言壽主出生的時候是冬日的黎明。漏殘銀箭:漏水將滴盡,隻餘銀箭,指天將曉。漏殘,漏壺裏的水將要滴盡。漏,即漏壺,古代滴水計時的器具。銀箭,古代漏壺中豎立的帶刻度的計時標尺,外形似箭,顏色銀白,故稱銀箭。唐·宋之問《壽陽王花燭圖》:“莫令銀箭曉,為盡合歡杯。”杓回搖鬥:鬥柄回轉,指春天即將來臨。杓,北鬥七星中柄部的三星,又稱鬥柄、杓星。鬥,北鬥七星。宋·杜安世《菩薩蠻》:“玉燭光明正旦好,鬥柄東回春太早。”

慶高閎此際,掌上一顆明珠剖——就在這時,在高門大院裏,正慶賀一個姑娘的降生。高閎:高門,顯赫的門庭。指富貴之家。南朝陳·徐陵《報尹義尚書》:“伊昔梁朝,共奉嘉聘,張茲大帛,處彼高閎。”閎,巷門。明珠:比喻極為鍾愛的兒女。《梁書·劉孺傳》:“七歲能屬文,十四居父喪,毀瘠骨立,宗黨鹹異之,叔父硋攜以至官,常置座側,謂賓客曰:‘此兒吾家之明珠矣。’”從下句之“歸逢佳偶”看,此壽詞所呈之壽主為女子。剖:破開,指出生。

有令容淑質,歸逢佳偶——這位姑娘有美麗的容貌、善良賢惠的品德,出嫁時遇上好配偶。令容:美麗的容貌。令,美好。三國魏·曹植《美女篇》:“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淑質:善良賢惠的品德。《後漢書·禰衡傳》:“淑質貞亮,英才卓躒。”歸逢佳偶:出嫁時遇上好配偶。歸,古代女子出嫁。《詩經·周南·桃夭》:“子之於歸,宜其室家。”李清照《金石錄後序》:“餘建中辛巳,始歸趙氏。”佳偶,指南昌夫人之夫韓治。

到如今,晝錦滿堂貴胄——到現在,她已是兒孫滿堂,且都是穿著錦衣的達官顯貴。晝錦:即晝錦還鄉,白天穿錦衣還鄉,和衣錦還鄉意思相同。《史記·項羽本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即謂夜錦還鄉,人們看不到,故改“晝錦還鄉”。宋·姚勉《沁園春》:“晝錦還鄉,油幢佐幕,誰道青天蜀道難。”依徐培均言,這裏即指韓肖胄曾祖韓琦所建“晝錦堂”。貴胄:帝王或貴族後代,亦泛指後代。

榮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綠綬——榮耀啊!家中做文官的,一個個都掌管官印,係上綬帶,在皇宮中行走。紫禁:皇宮。古代以紫微垣比喻皇帝居所,故稱皇宮為“紫禁”。唐·皇甫曾《早朝日寄所知》:“長安歲後見歸鴻,紫禁朝天拜舞月。”金章綠綬:指達官顯要。《漢書·百官公卿表上》:“相國、丞相皆秦官,金印紫綬。高帝即位,更名相國,綠綬。”金章,即金印,古代用黃金鑄造的官印。綬,古代達官顯要結於腰間的絲帶。唐·王昌齡《春樓曲》其二:“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初拜侯。”

更值棠棣連陰,虎符熊軾,夾河分守——另有兩兄弟是武官,掌虎符,伏熊軾,兩個兒子則都夾河而為郡首。棠棣連陰:兄弟福蔭相續,都做高官。棠棣:又稱常棣,木名。《詩經·小雅·常棣》:“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詩中因常棣花每兩三朵為一綴,彼此相依,故以其喻兄弟。連陰:既取棠棣相連成蔭之意,又取兄弟受封獲蔭之意。陰:同“蔭”,覆蔽,庇護。虎符熊軾:指掌兵權,當刺史。虎符,即兵符,古代帝王調兵遣將的憑證。因為虎形,故稱。銅鑄,背有銘文,分兩半,一半留朝中,一半交領兵將帥。調兵時,由使臣持符驗合方能生效。此行於隋代之前,唐時,改為魚符。熊軾,古代高級官員所乘之車,車前橫軾為伏熊之形。南朝梁·範曄《後漢書·輿服製》上:“公、列侯安車,朱班輪,倚鹿較,伏熊軾。”後即用“熊軾”指公卿及地方長官。唐人多以其指刺史。夾河分守:指壽主兩個兒子榮任太守之職。《漢書·杜周傳》:“始周為廷吏,有一馬。及久任事,列三公,而兩子夾河為郡守,家貲累巨萬矣。”

況青雲咫尺,朝暮重入承明後——況且他們不久還要高升,很快就會再入朝為官啊!青雲咫尺:指壽主之子將飛黃騰達。青雲,比喻高官顯位。唐·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將軍》:“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咫尺,猶“一步之遙”,比喻極近的距離。咫,古代長度單位。唐·魚玄機《隔漢江寄子安》:“含情咫尺千裏,況聽家家遠砧。”朝暮:猶早晚,意即不久。《漢書·五行誌》:“獨有極言待死,命在朝暮而已。”承明:即承明廬,漢代皇帝侍臣值班之所,因在承明殿旁,故名。後世以入承明廬指入朝或在朝為官。後:語氣助詞,相當於“嗬”、“啊”。

看彩衣爭獻,蘭羞玉酎——今天你過生日,做了高官的兒子們爭獻美酒佳肴。彩衣:指壽主之子。據《孝子傳》載,老萊子年七十而父母健在,為娛雙親,穿著小孩的彩衣作天真狀。後遂以彩衣指孝子。《藝文類聚》卷二十亦有載:“列女傳曰:老萊子孝養二親,行年七十,嬰兒自娛,著五色彩衣,嚐取漿上堂,跌仆,因臥地為小兒啼,或弄烏鳥於親側。”蘭羞玉酎:猶美酒佳肴。蘭羞,指美食佳肴。羞,同“饈”,即食物。唐·李白《行路難》:“金樽美酒鬥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玉酌,指美酒。酎,反複釀製而成的醇酒。

祝千齡,借指鬆椿比壽——我也祝願你像鬆椿一樣長壽。千齡:千歲。祝詞,意謂長壽。鬆椿:即鬆樹和椿樹,古人認為最為長壽的兩種樹。宋·晏殊《拂霓裳》:“今朝祝壽,祝壽數,比鬆椿。”比壽:齊壽。戰國·屈原《九章·涉江》:“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

一如徐培均言,既為壽詞,須多頌辭(靳極蒼則稱為阿諛),清照概莫能外,作為應酬之作,實也難言有何新意。不過就語言運用上,卻仍多有可取之處。整首寫得委婉含蓄,尤其是起首幾句——“微寒應候,望日邊、六葉階初秀。愛景欲掛扶桑,漏殘銀箭,杓回搖鬥”——從容鋪陳,點明壽主是於冬末月陰曆初六之淩晨生於帝京,耐人尋味;“晝錦”、“金章綠綬”、“棠棣連陰”、“虎符熊軾”、“夾河分守”及“彩衣”等用典亦從容不迫,典雅蘊藉,而“掌上一顆明珠”、“青雲”等比喻也恰切生動,至今仍為人們所用。

好事近

詞寫傷春之感、念夫之情,幽深悲切。當為李清照孀居異鄉所作。

陳祖美《李清照詞新釋輯評》雲:此首寫作大致與《漁家傲·記夢》一詞差同,均係在趙明誠謝世的翌年春天所作;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則雲:此詞似作於趙明誠逝世後某年之暮春。歇拍“魂夢”二句,實為創深痛巨之語,非因悼念亡夫不能至此。姑係於紹興三年(1133)定居杭州前後。

徐說雖未細言,卻是應當考慮的。

理由有二:

其一,詞含思夫之哀,但卻非悼亡詞。因而寫作當不在趙明誠逝世後不久的幾個月內。

其二,依詞的內容看,亦似應寫於經曆了大的風浪(包括傷夫之痛、離亂之苦及再婚之辱)後,起居及心境稍安初“定”之日。如是,係年定居杭州時,便似更為合適。

毋庸置疑,從建炎三年(1129)八月趙明誠病逝,到紹興三年(1133)定居杭州,李清照是在“悲泣倉皇”、病痛交加、顛沛流離中度過的。金兵南犯,皇室奔亂,李清照不得不“與流人伍”,在連天烽火中孑然一身漂泊逃難。先是去投奔跟隨禦駕的弟弟李迒(當時任敕局刪定官),後是因遭“玉壺頒金”之誣(有人誣陷趙明誠生前曾將所藏玉壺奉送金人,賄賂通敵),為了洗雪冤辱,李清照想將家中所剩銅器古物等奉獻朝廷以表心跡,是以又一路“追帝蹤”,以致先後輾轉越州(今浙江紹興)、台州(今浙江臨海)、嵊縣、黃岩、章安、明州(即四明,今浙江寧波)、溫州、衢州,大約於紹興二年(1132)春,到達臨安。一路奔波,李清照可謂曆盡坎坷,其間,她視同生命的大量古書石刻、書畫銘器,抑或在戰火中“散為雲煙”,或屢遭盜竊,以致所剩無幾。李清照為此悲慟不已,再次大病(初次是趙明誠死後)。命蹇事乖,沒想到偏又遭遇誤嫁張汝舟之辱。是年夏天,她在大病無助的情況下,改嫁張汝舟。婚後方知張汝舟完全是為了占有古玩財物。婚後不久便對她橫加虐待,忍無可忍之下,李清照即告發他以謊報參加科舉考試的次數騙取官職,並與之離異。張受到貶官柳州的懲處,而按宋《刑統》規定:妻告夫,即使屬實,也得“徙二年”。李清照因此而陷囹圄九日,因獲趙明誠之姑表兄弟、曾與高宗皇帝共過患難的翰林學士綦崇禮出麵營救,才得以出獄(時間大致為當年八月)。

此後至紹興四年(1134)冬赴金華(今屬浙江)避難,李清照便一直定居在臨安。

綜上背景,並細揣此首起句——風定落花深——詞意,所謂“風”,或許即是指上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磨難?而言經曆了再婚風波、病體漸愈之後定居臨安的日子為“定”,當是說得過去的。那厚厚的“落花”,顯然不隻是“海棠”或自然之花,而更是詞人被夫亡、離亂、誤婚、陷獄等一次次、一片片地撕碎的心。其間悲愴,是深的。

故而隨徐說,謹將此首係於紹興三年(1133)暮春。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酒闌歌罷玉尊空,青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風停了,簾外落花遍地,紅花白花擁積成堆。定:停,住。唐·白居易《湖亭望水》:“日沉紅有影,風定綠無波。”深:厚。擁紅堆雪:紅色的花瓣聚團,白色的花瓣成堆。擁,聚,聚集。紅、雪,均以花的顏色指代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