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詞寫故土之思,亡國之悲,淒涼之情,為詞人代表作之一,當寫於紹興五年(1135)避難金華之時。《詩詞雜俎》本《漱玉詞》等題作《春晚》,《彤管遺編》等題作《暮春》,《詞學筌蹄》題作《春暮》,《詞彙》題作《春曉》。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風停了,花盡凋謝,塵土裏散發出落花的香氣;太陽已升得很高了,卻懶得去梳頭。塵香:落花成塵,猶留餘香。日晚:指太陽已升高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風物依舊,人事已非;人間萬事已不可求,有好多的話想說,但沒等開口,卻已是淚流滿麵。物是人非: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三國魏·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休:完結。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聽說雙溪的春色還好,也打算去泛舟一遊。雙溪:水名,在今浙江金華縣東南。有東陽、永康兩條河水彙流,故名。擬:打算,準備。唐·劉禹錫《贈東嶽張煉師》:“雲衢不要吹簫伴,隻擬乘鸞獨自飛。”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就怕雙溪上的小舟,載不動這麼多的濃愁。舴艋舟:像舴艋一樣的小船。唐·張誌和《漁夫》:“釣台漁夫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
詞以自敘的口吻寫春日所見所感,構思新穎,感情深切,表現了詞人國破家亡夫死後漂泊無依、孀居異鄉的惆悵,悲深婉篤。
上片極言眼前景物之不堪、心情之淒苦。一如《好事近》(風定落花深),此首亦避開已經發生過的狂風摧花的情形,而直寫“風住”之後的所見所感,“風住”較之“風定”就“風作”過去的時間而言,自要長些,惟因其長才更多愁思、更感滄桑;而塵香花盡,作為詞人自己的寫照,較之“落花深”及“擁紅堆雪”,無疑亦更顯得空無、顯得寂寥。惟此,在寫《好事近》時,詞人還有心情去為簾外落花扼腕長歎,還不時回想起以往“海棠開後”的日子,而到現在,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什麼也懶得去做,甚至懶得去想;然情為愁悶,自需訴說,可是話未出口,已是淚流千行。
下片進一步寫悲愁深重。寫愁深卻先讓峰回路轉、“亮色”乍現——“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看似要借此解愁、盡力開脫,實是要欲抑先揚,另起波瀾,並由“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道出愁之深重。其間,“聞說”、“也擬”、“隻恐”可謂一詠三歎,轉折傳神,盡顯悲涼無助。
全詞用筆率直而又曲折,通篇為日常事、口頭語,言淺意深,表現出了詞人的藝術技巧已入化境;“婉轉哀啼,令人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本非悼亡,而實悼亡,婦人悼亡,此當為千古絕唱。”(靳極蒼《唐宋詞百首詳釋》)
轉調滿庭芳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案雲:“詞雲‘寂寞尊前席上,惟愁海角天涯’,蓋明誠逝世後,詞人晚年孀居,席上客稀,故雲寂寞也,甫自金華逃難歸來,驚魂未定,故仍惟愁海角天涯也。因知此詞當為紹興中定居杭州時所作。”
李清照從金華回到杭州,約為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夏五月。此前春三月,她曾在金華寫下名篇《武陵春》,此後則又相繼寫下了《永遇樂》、《清平樂》、《聲聲慢》等不朽之作。讀此首並於此間所述諸作相較,或可依徐培均《李清照年譜》說,將之係於紹興七年(1137)春。時年李清照五十四歲。
芳草池塘,綠陰庭院,晚晴寒透窗紗。玉鉤金管是客來。寂寞尊前席上,惟、海角天涯。能留否?酴落盡,猶賴有。當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龍驕馬,流水輕車。不怕風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
芳草池塘,綠陰庭院,晚晴寒透窗紗——池塘邊芳草萋萋,庭院裏布滿綠蔭,傍晚時分,雖雨後天晴,但寒涼之氣還是穿過窗紗而入,屋子裏有些清冷。晚晴:指今晚雨後,天氣放晴。唐·李商隱《晚晴》:“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玉鉤金,管是客來——許多的日子,都是玉鉤金鎖為伴,此刻,卻傳來敲擊門環聲,準是客人來了。玉鉤:玉製的簾鉤;簾鉤之美稱。他本多作“”(闕字,以下同),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以下稱王本)作“玉鉤”,並注雲:“各本樂府雅詞原缺,據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樂府雅詞補。惟此句‘玉鉤金’,與下句不甚連接,疑有錯誤,或館臣臆補。”金:金製的鎖頭。:通“鎖”,唐·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千尋鐵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管是:準是。宋時方言。管,準,定。宋·黃庭堅《卜操作數》:“試問得君多少情,管不解、多少恨。”唦(shā):語助詞,猶也、了。宋·黃庭堅《醜奴兒》:“傍人盡道,你敢又還,鬼那人唦。”
寂寞尊前席上,惟、海角天涯——在抑鬱寡歡的酒席宴上,最讓人感傷和愁苦的,隻是淪落天涯。尊:同“樽”,酒器。惟:一作“惟愁”。王本注雲:“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樂府雅詞作‘惟愁’,仍缺一字,疑非,故未補。”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案雲:“據《欽定詞譜》卷二十四,黃公度本詞此句‘長鬆偃蹇拏虯’,字數、平仄與此相同,可證不誤。”海角天涯:大海的盡頭、天空的邊際,形容地方極為偏遠。角,盡處,角落。涯,邊際。唐·白居易《春生》:“春生何處暗周遊,海角天涯遍始休。”
能留否?酴醾落盡,猶賴有——春又盡了,能留住嗎?酴醾花已然落盡,所幸還有別的花吧。酴醾:或作荼蘼,叢生灌木,夏初開花,花白。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酴醾花或作荼蘼,一名木香,有二品:一種花大而棘、長條而紫心者為酴醾;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為木香。”猶:還。賴:幸。唐·錢起《罷章陵會山居過中峰道者》:“賴遇無心雲,不關歸來晚。”: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樂府雅詞》作“梨花”。王本注雲:“按季節,酴醾花開在梨花之後。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風,酴醾亦在梨花之後,此處作‘梨花’不妥。”
當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想起了當年,曾快樂地遊玩賞春,也曾點燃最好的香,香熏衣袖;也曾燒旺炭火,烹茶品茗。勝賞:快意地賞玩。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勝賞神鄉,秀情超拔。”勝,良、美好。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文雋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生香:上等麝香。《本草綱目》:“麝香有三等:第一生香,名遺香,乃麝自剔出者。”活火:有火焰的炭火。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二:“(李約)性又嗜茶,能自煎。曰:‘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活火,炭有焰者。”宋·蘇軾《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分茶:宋代流行的一種沏茶技巧、一種茶戲或茶道,主要做法是:用沸水衝茶,使茶乳變幻出各種如畫的物象。宋·趙萬裏《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
龍驕馬,流水輕車——故都暮春,放眼望去,輕車如流水,驕馬如遊龍。: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樂府雅詞》作“極目猶”。趙萬裏輯《漱玉詞》注雲:“與律不合,蓋館臣臆改。”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雲:“《欽定詞譜》卷十三釋《轉調踏莎》雲:‘轉調者,攤破句法,添入襯字,轉換宮調自成新聲耳。’據此,則此詞下片‘極目’二句,似將原來‘仄平仄(句)平平仄仄平平(韻)’二句攤破,添入襯字。如此,則趙萬裏所雲不能成立矣。”流水輕車:輕快的車如流水般絡繹不絕。南朝宋·範曄《後漢書·明德馬皇後傳》:“車如流水,馬如遊龍。”
不怕風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即使雨驟風狂,也沒有沮喪,而且相反,正好才更適宜飲酒賦詩。恰才稱:正好才適宜。恰,正好。唐·杜甫《南郊》:“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煮酒:溫酒,燙酒。宋·真山民《夜飲趙園》:“風暖旗亭煮酒香,醉鄉始悟是他鄉。”箋花:他本多作“殘花”,徐培均注雲:“似應作‘煮酒箋花’,謂對酒詠花也。”箋是。箋花:在紙上寫詩詠花。
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可是時至今日,難道心緒還能和舊時一樣嗎?不成:難道。宋·周邦彥《滿路花》:“知他那裏,爭信人心切。除共天公說,不成也還,似伊無個分別。”懷抱:抱負,胸襟,心緒。唐·李白《於五鬆山贈南陵常讚府》:“遠客投名賢,真載寫懷抱。”得似:怎似。宋·楊萬裏《詔追供職學省》:“帝城萬事好,得似早還家。”得,怎,可,能夠。那:語助詞,用在疑問句末,相當於“麼”、“嗎”。
詞寫早年汴京生活的優裕和晚年流落異域的落寞傷情,充滿淪落之苦、故國之憂。因文多處缺遺,勢必影響整體把握,但大體以《永遇樂》之抒情背景及心理感受理會,當是合適的。也就是說,此詞所反映的心境及表現手法均極類《永遇樂》,都是撫今追昔、於對比中寫景抒情;都是寫故國淪亡的憂戚和寂寞。
上片主要寫暮春月夜親友宴聚的情景。先是描摹幽暗、寒涼的暮春夜景,後是敘寫淪落天涯海角的寂寞無助。
下片,先憶當年——襟袖生香,烹品香茗,車似流水,馬如遊龍,即使是在“狂風驟雨”中也不因之有絲毫的沮喪,照樣是煮酒詠花,開懷暢飲,盡情歡樂——後寫如今,以“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結拍,透露了無限的悲傷之情。
永遇樂
詞借南渡前後過元宵節之不同情景的對比,抒寫離亂之後愁苦寂寞的情懷,充滿盛衰之感、身世之悲。當為晚年避居臨安期間所作。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漱玉詞》雲:“此詞作於晚年,地點在臨安,約在紹興二十年(1150年)間。”而陳祖美則言:“這首詞具體當作於何時呢?筆者認為它是作於宋紹興八年(1138)、南宋定都臨安前後的一段時間,而且就是針對定都問題這件大事而發的。”
黃、陳之說,似乎都不如徐培均之“箋注”在理。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雲:李清照建炎間生活動蕩不定,紹興二年始赴杭州,紹興四年冬十月,又避地金華,此一時期,皆“流蕩無依”,恐無心情賦此詞。逮至紹興五年(1135)五十二歲後,始定居杭州,而時局又較安定。然考《宋史·高宗紀》五,紹興“五年春正月乙巳朔,日有食之。帝在平江府(今蘇州)。金人去濠州”。“六年春正月辛未,蠲貧民戶帖錢之半,無物產者悉除之”。“七年春正月癸亥朔,帝在平江,下詔移蹕建康”。又《高宗紀》六:“八年春正月戊子朔,帝在建康。丙申,減臨安府夏稅折輸錢。”“九年春正月壬午朔,帝在臨安。丙戌,以金國通和,大赦。”綜上所述,紹興五年至八年正月間,高宗皆在外地,且經濟窮困,杭州不可能歌舞升平,慶祝元宵。直到紹興九年金國通和,始有歡度元宵之可能。時清照已屆五十六歲。揆之張端義“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之說,詞當作於本年之元宵。
茲從徐說,依此解之。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