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廂房的吳家母子搬走之後,走馬燈般換過好幾家房客,但八十年代中期,正是朱劍秋開筆撰寫他那本《鬼手百局》之際,來了“黃牛”一家,一住就是十餘年,至今。

叫他“黃牛”的,是他的妻,一個很爽直的女工。她說他雖然不姓牛,也不屬牛,可是生就了一副黃牛脾氣,倔,憨,當然也蠻老實的,肯吃苦,所以從他們倆談戀愛起,她就叫他“黃牛”了,要不是為了給新生的兒子起名報戶口,真要想不起他到底是姓什麼叫什麼了。

這很符合我們那條弄堂的傳統。弄堂裏的許多人都有綽號,綽號會被很快接受和流傳,大名卻會永久隱退。綽號的起法多用了修辭格,其中又多為比喻,如西側石庫門群落裏有一家廣東人,因為其尖嘴猴腮的家族麵相特征而統統被稱為猢猻,猢猻老爹,猢猻阿婆,猢猻媽,猢猻娘舅,乃至男小猢猻,女小猢猻。還有一家,據我所知是因為那女主人正當懷孕期間搬入弄堂,其臉麵的皮膚有兩片妊娠斑,黑乎乎的色素沉著,竟從此就得了個“毛筍殼”的外號,一輩子養得再白都甩卻不掉,連她後來生下的女兒也被叫成了“小毛筍殼”。“黃牛”的綽號是很隨大流的,又響亮,從此也就定格。

黃牛在一家運輸公司當搬運工,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惟獨愛跟人走幾步棋,據說在廠工會組織的比賽裏還得過第三或者第四名。

他知道朱劍秋在棋壇的地位,很仰慕,剛搬來時,鬥膽要求與朱大師殺一盤。

朱劍秋讓他車、馬、炮、相、士共計五個子,厚厚一疊。

沒幾個回合,黃牛一方就被掃平,將死。

黃牛當時呆呆地看著自己被將死的“帥”,有五分鍾沒有動彈。

他從此對朱劍秋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不再要求坐到那八仙桌邊與大師對弈,但大師家隻要來了學生,或棋壇同好,而他又正好下班或廠休在家,那就一定聞聲趕到,擦桌抹凳倒茶,然後立於一側觀戰,一臉的舒心愜意享受模樣。

當然不久他就知道了朱劍秋在寫書,書名是天書一般的《鬼手百局》。

他用一個禮拜天修好了那張搖晃幾下會變成菱形的方桌。

他又讓他的妻做了一個塞滿了棉花的布墊,擱到了害朱劍秋痔瘡發作的硬木椅上去。

再不久,他每天早上為妻兒買早點時,就順帶著給朱老先生也端來了熱騰騰的豆漿,還有一副大餅油條,有時則是一團粢飯,裏麵放了肉鬆和榨菜末子的那種。

黃牛的妻在錢財問題上很一絲不苟,但凡用在朱劍秋身上的賬,她都記在一本練習本上,到月底跟老先生結算。

但七十高齡的朱老先生畢竟再不必為一頓早飯而起早了。

我曾在我的一篇題名為《娘家情結》的隨筆中描繪過永樂裏的人際關係,如下:

“弄堂裏有許多未成章法卻代代相傳的規矩。比如中秋月餅要吃杏花樓的。婚嫁照相一定要去‘王開’。比如有人生病住進了仁濟醫院,風聞此事的鄰居們會排了隊輪流領用那每次兩人人內的探視牌,拎了水果點心之類去噓寒問暖,但各家門口的水龍頭卻很是神聖不可侵犯,即便剛登過便池的本弄居民,也總是僵了幾根手指頭走回自己家門去衝洗,從不肯就近開了人家的龍頭涉了貪小之嫌。比如除夕夜家家都‘守歲’,年初一戶戶都放鞭炮,任何禁令不起作用,任何教訓均不接受。比如弄內某翁姑享高壽無疾而終,其家人必得備大批碗碟以饗鄉鄰,很榮耀地充當一回賜福增壽於人的救世主,但人們別了逝者從火葬場回來,卻又務須在弄口跨躍一個熊熊燃燒著的花圈,無論男女老幼,據說不作這麼一次馬戲式的騰躍動作,就會染了晦氣的。”

黃牛他們一家雖不是永樂裏的老居民,但在搬來之前,住於南邊金陵東路一帶。那地方也屬黃浦區,許多弄堂的格局與山東路上的基本相同。他進入我們二百一十四號,三樓,很快融人,足以說明山東路與周邊地區的人文氣息,乃一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