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劍秋的書稿日漸增厚,身體日漸老去。每年的棉襖棉褲雖有紅娣阿姨如地下工作者般暗中供給保障,但生活起居已日漸難以自理。九十年代初的某日,我回娘家時又踅人他那夾板樓,進門就聞到了一股酸臭,但見黃牛正在為他更換被褥。瘦骨嶙峋的他,被包裹在一條大棉被中,安置於他的八仙桌前的椅子上。見了我,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頭天晚上,棋友邀請請吃館子,那魚頭湯,太油了,滑腸,於是就,嘿嘿,不過不是菌痢。
黃牛一麵將一套沾著黃色斑跡的棉毛衫褲跟換下來的被套裹在一起,塞進大腳盆,一麵說,不是的,魚頭湯哪裏會吃得拉肚子?是昨天晚上寫書寫得太晚了,爐子早熄了,窗子又沒關,著了涼了。
我翻了一下桌上的文稿。方方正正的字,清清楚楚地填在八開大的五百字方格稿紙上。棋譜都是描畫出來的,夾在文字說明中。他的文章我早就讀過,用詞措辭相當嚴謹精確,偶有文白相間,顯出相當深度的古文學養。紙角的頁碼,已近三百了。
快成了嗎?我問他。
不不,這隻是初稿,裹在被子裏的他答道,還要好好校一遍,校一遍,出不得差錯的,要不然,豈不在棋壇貽笑大方?
從那次全麵換洗被窩開始,黃牛不但每天清早仍為他捎帶熱騰騰的早點,而且還包下了他的買米、買菜、買煤餅,乃至涮洗髒衣褲的一應雜務。
再過半年,《鬼手百局》眼看殺青,他的一位棋友帶來了好消息說,有一家出版社可以考慮接納此書。他興衝衝趕去。途中,具體來說,是在剛剛邁出我們永樂裏的弄堂口時,滑了一跤,腿骨骨折。黃牛背著他去醫院上石膏、換藥,仁濟醫院的護士們都以為這老頭兒有幸養著了一個孝順兒子。
令朱先生滑跌一跤的,是擺在弄堂口的一個水果攤。
到九十年代,擺個攤做點小生意已經不必擔心負上“走資本主義道路”這一類的罪名的了。那“毛筍殼”的女兒嫁給了“男小猢猻”後,就在經過居委會的同意後,占下弄口之半壁江山,擺出了一個水果攤位。弄口本來並不寬敞,有了蘋果桔子的香味後就少了走路的地方,兼之攤前總有點兒的果皮紙屑繩頭,早已老得巍巍然的朱先生,挾了部分書稿加快了腳步,滑一跤絆一跤跌一跤的機率是極高的。他的確跌了。
老人最怕跌。這一跌,大傷了他的元氣。
他完稿的時間大大推遲,錯過了那次可能給他出書的機會。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於是終生都沒能見到他的手稿化為鉛字。
他的棋友,一個姓徐的先生,十數年前與他結識,住得挺遠的,還是隔三差五地到我們山東路,進永樂裏,人二百一十四門洞,登木樓梯,到朱大師的夾板房裏來跟他學棋會弈。他有時會帶來一點好茶,雲霧龍井碧螺春之類的,跟老友品茗論棋,或是由朱先生寫著自己的書,他則在一旁邊喝茶邊讀讀朱先生訂下的數種象棋類期刊。十數年下來,看多了朱劍秋敲半天棋盤才終於往文稿上寫幾個字的艱難進程,深知這本《鬼手百局》耗去了他多少生命。書稿一成,雖已五六十歲但還算正當壯年的他,就很積極地為朱先生跑腿打電話,充當了聯係出書事宜的經紀人。
無果。
出版界要考慮經濟效益,《鬼手百局》不是暢銷書。
出版社可以給你一個書號,讓你自費出版,但你要拿錢來,以萬論計。
朱先生每月工資僅數十。他去世後女兒清點其遺產,除一套棉衣褲尚新之外,箱篋中盡是舊衣爛襖。黃牛幫著從書架的一堆棋譜中挖出了一張存折,當然是他的養老錢,全部積蓄,共人民幣兩千餘。
徐先生像沒頭蒼蠅般亂鑽,一事無成。
朱老先生跟我媽說,曉玉在寫小說了,她那篇《阿花》,我看過,好像是拿我、紅娣,還有阿花,做了模特的。
我媽忙說,你可別找她打官司,她又沒把你們寫成壞人。
我本來就不是壞人,他笑著說,我隻是請你問問她,能不能幫我找個出版社,出這本,《鬼手百局》。
他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