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她就令田教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女兒就是這個年紀考到北京醫科大學去的。一讀就是六年。六年之後派送出國。女兒留給田教授的印象,不是讀大學期間回來度寒暑假時的樣子,更不是送她上飛機去美國時在虹橋機場的樣子,而依然是她十七歲之前,每天背了個牛仔雙肩包紮了一根馬尾辮,紅紅圓圓的臉上一笑一對酒渦的樣子。田教授想念女兒。晚上做夢也夢到過幾次。在保姆介紹所的一長溜老少美醜女子中,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個酷似他十年前的女兒的小姑娘,很反常地並不多作考查盤問就帶回家來。
到得家中,田教授就忙著讓田師母找出女兒當年的衣裙,讓那姑娘進衛生間沐浴,換上。
小姑娘幹幹淨淨漂漂亮亮出來時,田教授的眼睛跟著走,到廚房,到洗衣間,到這屋,到那屋。
晚上,田教授破天荒地跟田師母到北屋,幫她一起為新來的小姑娘搭了折疊床,還建議取出了女兒當年的絨布被套,配上了一隻繡了一對小花貓的枕頭。
回到自己的臥室,田教授搓著手,笑眯眯地問田師母:
“怎麼樣,很像吧?太像我們阿嬌了!”
“像什麼呀像!沒一個細胞像!我們阿嬌的最大特點是落落大方,可這一位,縮頭縮腦的,簡直像隻耗子一樣!”
“你怎麼可以這樣苛求一個小姑娘,人家剛到,還陌生著呢……”
“不是這個原因。我剛才跟她隨便聊了幾句……聽她說她前麵那位雇主曾對她動過壞腦筋……”
“怪不得哩,一旦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哪……我們得對她格外好一點……”
“那還用說……不過我還是沒看出來她哪裏像我們的阿嬌了……”
“嘿,我說你大概是忘了我們阿嬌的模樣了吧……我可是一眼就把她從人群中認了出來的,活脫脫就是又一個阿嬌,連那一頭長發,也跟阿嬌差不多哩……”
“又胡說了!阿嬌最近不是剛寄了相片來?她早就剪了短發了!”
“真不該剪了這一頭好頭發!”田教授掃興地說。
第二天一早,田師母想帶新來的保姆去買菜。
“別別,讓小姑娘多睡一會吧!”田教授說,“剛來第一天的……明天再帶她去也罷!”
半小時後,田師母拎了沉甸甸兩袋菜返回,剛用鑰匙啟開大門,就聽見房內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好像有人被刀子捅了一樣。
田師母嚇得兩手一抖,手上的塑料袋跌到了地上,裏麵兩條活鯽魚頓時在地上劈劈啪啪地翻騰起來。
幾乎是同時,新來的小保姆披頭散發地衝出門來,一頭撞到了田師母的身上。
田師母急忙攔住她,把她推回房中,順手將大門從背後關上。
菜和鯽魚在門外了,且不管它!
田師母這時候的思維是極為敏捷的。她在先聽到尖叫後又見到保姆奪門而出的兩三秒鍾之內,很快就作出一個大致明晰的判斷,知道在田教授與保姆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一件什麼事,而小保姆是受到了極度的驚嚇和刺激的了。田師母在此刻立即想起了田教授一度經過的桃花運階段。不僅如此,田師母還在這兩三秒鍾的判斷的同時,神速地作出了應變應急的決策——家醜決不外揚!將問題關在國門之內解決!大事當前,菜和鯽魚自然是可以棄之不顧的了。
被田教授認為酷似阿嬌的小保姆,如同見了親娘般伏在田師母懷裏了。“阿姨,阿姨……”她呻吟著,渾身發著抖。
田師母真的如慈母般拍著她的背,同時對呆立在房廳中央的田教授怒目相向。
田教授泥雕木塑般站著,兩臂僵直,五指張開,好像倒是他也受了多大的驚嚇似的。
“沒事沒事……”田師母說著,“阿姨回來了,有什麼事,告訴阿姨就可以了……”
“他……他……”
“他怎麼了?說吧說吧……”
“他要……他要梳我的頭發……”
田師母輪轉眼睛去看田教授,看見了他僵直的身子下,門廳的地板上,掉落了一把梳子。
田師母認得這把梳子。
這是一把女兒在家時常用的膠木的長柄梳子。
這是一把當年的田教授常用來為幼小的阿嬌梳理長發的舊木梳。
可憐的田教授,時時想念著萬裏之外的女兒的田教授,將小保姆當成了自己女兒的田教授,移慈父之心到一個一點也不明此理的小女子身上去的田教授,被曾經遭到過非禮而倍加警惕著一切男子的小保姆誤解了的田教授!
田師母哭笑不得,一把推開了懷裏的保姆:
“咳咳!老伯伯不就是要幫你梳梳頭嗎?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田教授這才如同撥動了開關的機器人,一個轉身,進了自己的書房。
田師母是看見了他的淚水的。
田師母用半個月的工資,辭退了隻睡了一晚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走的時候,卻還是委委屈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