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8”是方潔,方潔是女的,女的憑了遙遙領先的考分無可爭議地當了花伯其的研究生,而且還是年近七旬的即將退休的花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花老先生盡管對收什麼人當關門弟子極為重視——這是他從教近半個世紀的一個句號——盡管一發現“0088”屬於女性世界就很是光火,但上有研究生院的“招生辦”堅持原則,下有考生的高分不容篡改,老先生也隻好認了命了。
方潔按通常程序前來複試,麵覲導師。
她一進門沒給花伯其留下好印象。那天正刮著大風,走進走出的人都很小心地把握住自己身前身後的門,這方潔卻全無那顧前瞻後的細心,直別別地推了門入內,直奔辦公桌後的考官花伯其,結果沒跨出幾步,身後的橡木門就重重地嘭的一聲彈向了門框,震得門框上的陳年老灰簌簌地往下掉,震得心髒機能早已不太堅挺的花老先生先是一陣心悸,繼而就在心裏暗罵了:“粗手笨腳的闖禍坯,沒一點教養!”於是他就在事先準備好的多項試題中選了一個最難的考她。那是一個關於阿根廷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博爾赫斯的論題。花伯其的主攻方向是法國文學,考核的題目卻出到南美洲去,明擺著是居心叵測、故意刁難的了。
方潔後來成為花家太太後,曾與丈夫談起這次初識。“我看見你目露凶光,於是就覺得你青春未逝、活力依舊,心裏的距離感頓時消淡。”
“怪不得你兩眼直視著我,沒有一點怯意。”老教授撫著少妻的手,注視著她那大大的、眸子黑亮沒一點雜色的眼睛,幸福地回憶道,“你那天答題答得真出色!”
老教授即使在夫妻講悄悄話時也沒失了身份感。其實那天他根本就沒聽明白或者說是沒聽完整了方潔的回答。方潔坐在他麵前之後鎮定自若的態度,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先是毫不躲閃地迎接了他厭煩的挑剔的目光,繼而在滔滔不絕地答題時如入無人境界的那種目空一切,她在剖析作家作品中顯露出來的對文事人事世事的深度洞察,她那與她的年齡很不相配的極為老練成熟的語言操作和相當縝密的邏輯思維,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就緊緊地攥住了他,改變了他,感動了他,吸引了他,並且糊塗了他。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在一刹那間無論是情感還是理智都退回到了知天命甚至是不惑之前。方潔的聲音在漸漸遠去,他的靈魂也隨了她飄離了此時此地。他隻覺得她那雙漆黑的眸子如同無底深淵,在吸著他墜下去、墜下去,而那種飄墜之中的輕鬆、愉悅、無物無我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讓他的心好似蛻去了一層硬殼,注入一股活血,更換了所有的肌腱一般,活潑潑地顫抖了起來。他巍巍然端坐於寫字桌後,神態嚴肅麵無表情,外人看來是在細聽著挑剔著考核著麵前那位女學生,誰能知這老先生實在已魂不守舍,天知地知他自知:一個喪妻多年本已心如枯井的老學究,竟莫名其妙地跌進了情網。
麵試結束後,其他幾位參與考試的教師一致認為方潔完全夠格,花伯其卻久久沉默著作無可無不可狀。許多人當時又誤以為這老先生發作了重男輕女的老毛病。一位助考的年輕副教授還鬥膽麵諫道:
“這名考生的最大特點是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她對《交叉小徑的花園》的分析,特別是對其中關於中國古代宗教文化的分析,實在是太精辟了……”
“不要言過其實!”花伯其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位副教授年輕漂亮,白臉,單身,而且出名地善於與女性周旋。花伯其平時對此有疾寡人尚能容忍,此刻一聽這白臉單身沒口稱讚“0088”,無名之火突地就躥將上來,那火焰裏明顯地煎熬著汾河酸醋。此中隱情,旁人何從知曉,所以,一時裏目睹老先生火衝衝的人,都認為這倔老頭子是不打算充當識馬伯樂了,卻不料老頭子登地站起身,抓起拐杖,邊出門邊就扔下了幾句最高指示:“隻收這一個,關門,再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