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中花方兩人始終是很地道很正宗很理智很冷靜的師生關係,無一言過杠,無一行越軌,地火隻在岩下奔突。三年後方潔畢業,留在學校的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花伯其辦妥退休離職手續,兩個年齡相差三十有餘的白發人紅顏女雙雙去民政局登記結了婚。從師生關係跨入夫妻之門,中間隻越過一道門檻:在外是一道手續、一紙證書;在內是一次談話、一段挑破兩人中間一層薄紙的對白:

“學位證書拿到了?”

“是的,先生,您的退休手續辦得怎樣了?”

“從明日起正式賦閑,就此退出曆史舞台。”

“先生手頭有許多研究項目呢,還有好幾部需要修訂的譯著。先生的新生活正要開始。”

不用再先生先生的了!我們的師生關係結束了,你可以棄若敝屣了。

“先生從來也不是這麼教導我的。”

“嘿,時過境遷,你的翅膀已經硬到足夠載了你飛離我的教導了!”(後麵這句絕對歐化的長句,是以法文說出來的。)

“如蒙先生不棄,我願終生留在溫暖安寧的母巢裏。”(方潔明白,如此富有詩意的表白,也以法語表達為宜。)

花伯其打了一個格愣,好像話劇演員忘了台詞一樣。他沒想到方潔這麼快就直奔主題。“我離不開先生的指點了。”花伯其又打了一個格愣。原來如此,他想,隻不過是要我“指點指點”而已!好一個自作多情的老不死!他這麼想著,恨不能扇自己兩大耳光。

“歡迎常來舍間,教學互長嘛,我也從你那裏學到了不少。”

“先生別這麼冷冰冰好嗎?先生別跟方潔打官腔好嗎?先生真的要把方潔拒之門外嗎?先生真的看不出方潔早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了嗎?方潔不想當客人,方潔想當這裏的女主人了。方潔不願再等待,哪怕是一天。方潔今天就要先生回答,先生您肯嗎?”

如同挨了一梭子連發子彈,花伯其頓時喘不過氣來了。哪部世界名著都未曾出現過進展如此神速的情節。這可愛的方潔!這可怕的方潔!這可人心意的方潔啊!

似這一般的談話,本已到了高潮,但那素以治學嚴謹聞名的老先生卻偏要畫蛇添足:“外麵的世界夠精彩的,何必守著一匹伏櫪老驥?”

“先生您知道我,我本來就是從外麵那無奈的世界裏逃遁到先生這裏來的。”真是給足了麵子。

“我哪有能力給你庇蔭?”

“我們會相濡以沫。”好一個“我們”!

“估算過世俗偏見的威力嗎?”

“先生您怕嗎?”

花伯其中此激將之計,失卻了身為教授學者專家導師的全部自我意識,一把就攬過了倚坐在他身邊的方潔,那動作之漂亮灑脫,充分顯示出了他留法八年專事現代派研究的西化資曆。

他們的結婚證,是談話當天的下午就去領了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