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兩個在輩份和年齡上倒置的女人,有過一次正麵的交鋒。那是方潔嫁後半年發生的事。方潔得了一筆稿費。因為出版的是一本專著,三十來萬字,所以到手的總數近了萬元。方潔在去銀行領款前,跟花伯其說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用這筆錢,全麵更新家裏的廚房設備。”

花伯其想了想說:“廚房,用得了這麼多的錢嗎?”

“全部換成電器。”

花伯其又想了想,問道:“電費,是不是很貴?”

“略貴些,但煤氣費也漲了,所以相差不太多。更換的目的是,一幹淨,二省力,三漂亮。請原諒我在消費上的追求超前的虛榮心。”

花伯其大笑道:“坦白從寬。我就是喜歡你這種自省精神,而且還不吝坦露。哪像樓下那兩位,一個是從來也沒錯的時候,一個是從來也不肯露一點點心跡,哪怕是對自己的親娘老子。我跟你說,早兩個月前,他就跟我提出過,把家裏的煤氣灶換成用電的了……”

“誰?”

“樹人唄!悶頭悶腦地往我麵前一站,就說是要添什麼廚房電器了,開出來的購物單,跟你差不多。”

方潔笑了:“你捂緊了口袋,拒絕了?”

“不錯。我還以為他又犯了妻管嚴了,他那位什麼時髦想要什麼的老婆又攛掇了他來搜刮他的爺老子了。讓我一頓臭熊罵了出去。要像你這樣說出個子午卯酉來,我也不會不舍得這幾個子兒呀!”

方潔獲準後,馬上就去悉數買了一大堆電飯煲、電炒鍋、電水壺、微波爐之類。耗錢較多的是一架洗碗機,進口貨,是去徐家彙那邊的“東方商廈”運了來的。與此同時,還以1日換新,貼了千把塊錢,將家裏一台小立升的冰箱換成了個大的。方潔辦事果斷利索,從上午去銀行支取稿費到跑幾家商場付了款訂了送貨車,半天就把事全辦妥了。下午三四點鍾時,送貨的陸陸續續到了,花家客廳廚房裏好一陣熱鬧。花伯其下樓來看過一看,既是無甚興趣,也是插不上手,讓方潔一勸就勸上樓,繼續埋頭於他的校勘文稿去了。四點鍾過後,那架碩大的洗碗機運到,方潔正愁忙不過來,花樹人的助動車在門口噗噗噗地響了起來。方潔喜出望外,衝那止了噗噗噗聲的方向喊道:“哎!正好!快來搭一手呀!”

花樹人急急從門口衝進來“搭一手”時,臉上很有點紅一塊白一塊的,方潔因為低了頭迸著勁,所以並沒有發現。她沒料到那天瞿芬弄了兩張舞票,先是趕到學校叫出了花樹人,後就坐在丈夫的車後,打算回家來換了衣服打扮打扮再雙雙出門去的。瞿芬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後媽的這一聲“哎”。反應極快的瞿芬在從助動車後座跳下的同時,就冷笑著向丈夫的耳朵眼裏釘進了一句話:

“喊你‘哎’的人在喊你呢,快去!”

花樹人真的視發妻之指令為至高無上的聖旨,熄了那車的火都來不及拔出車鑰匙,就往屋裏衝了進去了。花家的私宅是一幢二層小樓,麵積雖不大,結構卻十分精巧,花氏上代的創業人是清朝最早一批公派留學生中的一個,回國後於參與洋務運動的同時,依了對國外花園洋房的回憶,自行設計建造了這幢中西合璧的二層樓。因為地界過貴,此樓緊挨著馬路,沒有私家花園。自然是為了彌補這一缺憾,花宅的樓門口建了一個門鬥,用以緩衝內宅與街麵之間過於接近的距離。這樣,花樹人從停車的大門口,經過那門鬥,跨入內宅大廳,中間必得走過三級台階和五六步路。就在這麼幾步之中,花樹人突然領悟到了瞿芬的反諷手法。豈但反諷,還有引用,還有反複,還有雙關,真幾乎是集了修辭手段之大全了。花樹人因了這份醒悟,腳下雖然還是出於慣性往屋裏走著,心裏卻深為又中了妻子的圈套而跌足羞惱不已。

兩個“東方商廈”前來送貨的年輕人,本來倒是在幫著忙的。看見進來了一個大男人,樂得偷懶,馬上就讓到一邊,拿起方潔放在桌上的煙和飲料,抽起來喝起來了。方潔和花樹人合力移動著那架洗碗機,進了廚房。在廚房裏還沒把那大家夥安頓妥呢,卻聽見外麵客廳裏傳來了瞿芬跟兩個年青人的對話:

“後媽就是後媽唄,還能騙你們?真是!呸!”瞿芬在嗑著瓜子。

“啊哈,要不是您大嫂跟著進來了,我們還以為……”

“還以為他倆是兩口子了,是不是?呸!”

“嘿嘿……”

“你們的眼光還真不錯。呸!社會主義有初級階段、高級階段,這後媽也有近期目標和遠期目標呢!你們看這一屋子電器,能是為半截子入土的老爺子準備的嗎?呸!用老爺子的錢備著嫁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