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進了一個方潔,賽似設置了一個後勤組:花伯其得了業務秘書兼保健醫生;小花林有了家庭教員兼品行導師;瞿芬不花錢雇了個帶工資的保姆,就此千手不動;花樹人卸下了接送老爹進出門之重任,同時又大大減輕了教輔花林的負擔,雖然因為想暗暗地幫幫方潔而多於了些家務雜活,但總勞動量還是呈下降趨勢。一個方潔,當了花家三名成員的仆役。

方潔還挺能創收。她筆頭極快。除了與花伯其合作著搞翻譯編著作之外,還特別擅長於寫那種千把字的小短文。她的性格雖然內向,但對事物的感受能力卻很強,風花雪月人事世事曆史現實在她那兒都能激起大大小小的悟覺和感慨,她常常是在一日的勞作和紛擾結束之後,乘著夜深人靜,伏案個把鍾頭,就能做成一則小品隨筆,因為構思和見解都與眾不同,篇幅上又正對尺寸,所以投寄出去,百發百中。兼之她的文筆又極有個性,表麵讀來十分委婉清麗,內中蘊含的意味卻很辛辣尖銳,有時則帶了不像是她這樣的年紀該有的識塵緣洞察世事,知天命看破紅塵之類的“禪味”,因而很快就被大報小報正刊副刊周末版星期版的編輯們看中而且“鉚住”,南南北北的約稿信約稿電話讓她簡直應接不暇,而少則數十多則百餘的稿酬彙單也便是常有的了。她的這一項收入,看似零碎,卻因其細水長流,隔三差五地總來一筆,總量是相當可觀的。方潔為人處事又極輕錢財,來一筆就隨手花一筆,來多少花多少從來不計也不記,隻知道全家的日常開支靠了這涓涓細流也就可以打發過去了。換句話說,自從方潔進了花家之後,花氏家族的其他三名成員,不知不覺地都隻有了收入而無有了支出,而每日餐桌上香的辣的葷的素的水準較前卻反有了提高。方潔一支筆,竟成了花氏家用的主要來源。

這麼說著,花氏家族有了方潔,豈不非但得了個出色的公務員、小保姆、後勤部長,而且還財星高照,來了個專事“三產”的創收總經理?如此能掙能幹的人進得門來,還不是一個家庭的上上大幸呀?

可是不。方潔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全麵的、深刻的、難以消解的、無從掙脫的紛擾和煩惱。

最煩惱的自然莫過於瞿芬。對於方潔的任勞任怨慷慨大方,她一點兒也不領情。“吃小虧占大便宜。”她向丈夫宣示道,“我才不會被她這點小恩小惠迷惑住呢!老頭子一死,她就成了第一繼承人——她不就是奔這來的嗎?比起這房子、這家當、這花家門裏的存款,她那幾個小錢算個屁!”

“唉,別以己之心量人吧……”花樹人苦了臉子說。

“啊哈,我還把她量得太淺了些了呢!再量得深一些,她還得把你也給繼承了去呢……要說起來,你倆可實在是夠般配的,多來多去的,還就是多了個我,還有花林,當然噦,其實連老頭子也是多餘了呢……”

花樹人從此便在瞿芬噴出的槍林彈雨中忍氣吞聲地討生活。瞿芬自己也在時刻意識著警惕著一個同一屋頂下的敵人而時刻緊張著憤怒著戰鬥著,日子過得痛苦而疲累。連那十歲剛出頭的花林,雖然家裏的每個大人都絕對不把那種煩亂施加到他身上,可這小人兒卻也很快就明白了家中四名成員之間的複雜關係,有一次竟在一篇命題為《我的家》的作文中寫道:

“我的家,像是一個戰場,天天氣氛都很嚴肅,很緊張,不知道哪一天會打起來。要是打起來,我就遭了殃了,因為我不知道我算哪一方……”

花伯其也並不是傻瓜。他年事雖高,衰老的卻隻是軀幹。他布滿了皺紋的額頭裏藏著生機勃勃的敏捷而嚴密的思維,他枯若雞肋的胸腔裏跳動著一顆敏感的多情的心。從娶進方潔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他早已深刻了解的瞿芬的鷹隼般的眼睛中,看出了這個女人對花家新成員的刻骨銘心的敵意;從方潔正式以花家成員立足於這個家庭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覺到了她隻有依偎在他的懷裏時才略略有了點安全感才稍稍喘了口氣才覓得了自身的位置的尷尬處境。他對瞿芬不勝痛恨,但即便是擁有博士導師的資格和頭腦,他對這個是他兒子的老婆的女人還是無計可施;他對方潔不勝憐惜,但因為深知她的自尊和自強,他又不得不聽由這個年輕的大學講師扮演著愉快的、得意的、自如的、稱職的花氏女主人的角色,裝作真的是受了那全家和睦相安無事的假象的蒙蔽,在無比幸福地貽養著天年。他七十年的閱曆,早已練就了他遇事不驚、喜怒不露、得糊塗時且糊塗的本領。在以後的日子裏,盡管眾人盡力掩飾,他還是洞察了一切,感受到了彌漫在整個家庭中的你死我活你愛我恨纏繞不清斬截不斷的爭鬥、煩惱和糾葛。他無可奈何。他沒有挑開那矛盾擺開那戰場結束那戰事的勇氣和決心。他畢竟老了。他隻能聽由他那蒼老的心從此總在水的溫柔和火的煎烤、真的憎和假的委蛇、沉重的無休止的思謀和無所作為得過且過的苟且中一日日地走向最終的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