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不同目的的默契,花家這三個年齡相仿的成員,都盡量地保護著一老一小,即花伯其和花林兩個,不讓他倆卷入那種尷尬的矛盾。

方潔雖未曾真的如她對“基本國策”所宣布的那樣去“生一個”,但她這人似乎是生就了一顆當娘的心,無論是對古稀之年的花伯其還是對剛滿十歲的小花林,都是一腔柔情一片熱心,扶老攜幼地關懷備至,苦的累的氣的怨的自個消化吸收拉倒。花樹人呢,千辛萬苦地充當三夾板,自然是出於親情。老父氣不得。心絞痛已經發過幾次,一日三次服用麝香保心丸以保命,如同瞿芬為葆青春常駐每頓飯前必吞一顆維生素E一般。花林才十歲,從小嬌慣得隻會念書和遊戲兩事而茫茫然不知人事,決不能去傷了這棵獨苗的稚嫩的心。而在努力維持花伯其的陽壽和花林的清純不汙這兩點上,瞿芬與他又是有共識的。花伯其工資高,又享有國家特殊津貼,即使不算那可觀的稿費,他一個月的收入也頂得上他們兩口子的總和,瞿芬懂得老頭子在世的經濟效益。不但如此,瞿芬還從不去阻攔花林與方潔的親近。即便是恨死了這個人侵者,即便用世上最卑汙的言辭為方潔下注,瞿芬還是不得不在心底裏承認這名研究生的“高層次”的知識實力——自她進入這個家庭,而且相當自覺自願地當起了花林的課外輔導教師之後,花家這位小傳人的各門功課成績全麵而大幅度地上升,甚至還學會了以法語跟爺爺和“方老師”對上幾句,這功勞當屬方潔,瞿芬無法否認。對瞿芬來說,上蒼生有方潔,於她僅有此一利,她又何不利用之?所以每每花林夾了作業本上樓去找“方老師”,她總是咬緊了牙關,絕不讓那已湧出喉嚨口的詛咒從齒縫間漏出一個字來。隻是一待兒子出了門,聽那蹦蹦跳跳的腳步聲上了樓,她那些含在齒間的毒汁才一下子噴發出來:

“十十足足的狐狸精!一家老少全給迷倒!什麼個鬼老師!著實的一個小老婆,管她喊個小姨奶奶才對呢……”

那幾天裏電視台正放《紅樓夢》,她記住了大觀園裏對小老婆的規範稱呼。

花樹人聽不下去,開口道:“不是你自己讓林林這麼喊的嗎?”

瞿芬決不認賬,馬上從薄薄的嘴唇間冒出嘶嘶的聲音:“說得你心疼了是不是?說到你的要害了是不是?說出了你們的光輝前景了是不是……”

她突然住了口,因為她聽見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從樓上下來了。小花林像個兔子般又蹦回了屋裏:“方老師讓我戴了帽子,她說天冷,我要著涼的!”

他拿了帽子就走,瞿芬對著兒子的背影喊:“去哪兒去哪兒?小鬼你說一聲啊……”

門口傳來花林的回答,用的是法文。

花樹人翻譯道:“去看羅丹畫展,爸一起去。”

瞿芬呆滯的目光說明她不明白羅丹是什麼東西。

“羅丹是法國著名雕塑家,他的代表作是《思想者》……”

瞿芬歇斯底裏地吼了起來:“思想你個屁!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還帶了他去玩兒哪!我是讓她給複習功課的!看畫展還用得著她陪著去呀!你,你馬上給我去追回來!追回來!追回來!”

花樹人抓了帽子就衝出門去,兩個小時後才與老爹小兒還有方潔一起回家。他也去有滋有味地欣賞了羅丹的《思想者》,還有《吻》。十多年的夫妻,使他已經熟諳了瞿芬的脾氣。瞿芬要去上中班,五分鍾內便要動身。她那個化工廠,是中外合資企業,勞動紀律極嚴,搞化驗的,交接班尤不得馬虎,瞿芬絕不敢遲到的。

夫妻倆在自己房內唱的這出戲,隻有他們兩口子知道。花老先生見兒子追了來一起去看畫展,很高興又很慈愛地說一句:“你是該看看。”小花林卻大為不屑地問爸爸:“你也懂雕塑?羅丹是誰你知道嗎?我方老師可都說給我聽啦!”惟有那扶著花伯其的方潔瞥了花樹人一眼,嘴角浮上了一絲不清的微笑,而且還舉起手腕看了看表。這一笑一抬手腕,花樹人便明白她可是什麼都清清楚楚的了。

她實在是太聰明了!花樹人不由得萬分感慨地想,像她這樣一個女子,真不該……

當兒子的望了望老態龍鍾的父親,立即截斷了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