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貫很相信老古話。我認為前人留下的無以枚計的老古話是他們積數十年,不,應該說是數百年、數千年之經驗,然後以本民族語言中最生動簡要的詞語和最合理嚴密的方法結構而成的,以老古話來指稱我們身邊發生的事,常常是一矢中的、精辟準確。比如這裏的兩位,方潔和花樹人,他們在一個傍晚就從母子變成了情人,用老古話來說,就叫做“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再比如從花樹人這麵而言,家裏明擺著一個美豔照人的妻,此妻縱然凶悍,卻也從一而終地深愛著他,連床幃之事也並不強求,他卻偏要外出去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找一個長相平平表情古板的前後媽來愛得死去活來,這就叫“家花不如野花香”,“情人眼裏出西施”了。至於他倆隱情的敗露,則又是正合了“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一句,他倆相愛不到一年,就有署名“人民群眾”的檢舉信,寄到了方潔工作的研究所裏。

我們的故事情節於是也被推動前進。

客觀地說,那封檢舉信倒並不完全是揭發方潔與花樹人的關係。信是這樣寫的:領導:

我們向你們檢舉方潔的偷竊行為。她偷電。自從她裝了空調和電話之後,我們的大火表上的度數就大大增加了,連累了我們另外三家,每月都要多付許多的電費。她平時從來不生爐子,用的都是電(電炒鍋,電飯煲,電水壺等等),打起電話來,一打就是半個多鍾頭。她的經濟收入與她的身份是不符合的,這是她經濟上有問題的證據。一個知識分子,哪來這麼多錢?她還有一個男人,不知道是什麼關係,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來,一來就把門關死,房內一點聲音也沒有,很不正常。上述情況屬實,請領導審查。

人民群眾

研究所負責處理這類信件的是一個馬上就要退休的人事幹事。幹事在“文革”以及“文革”以前的諸多運動中都幹過“專案”,有經驗也有教訓,讀這類無頭信已是見多不怪很能去蕪存精明辨是非了。她隻把那信瀏覽了一遍,就明白此乃方潔的鄰居的一次誣陷。方潔“偷電”?說出來給認識方潔的人聽,都要讓人笑掉大牙!大火表度數增加是因為方潔的電話打多了?這胡說八道的人連最基本的用電常識都不懂!至於方潔的“收入與她的身份不符”?真是小看了她了!且不說花伯其多少留了些遺產給她,便是她自己這幾年的稿費收入,在研究所裏也是屈指可數的!信上那句“知識分子哪來這麼多錢”,更是讓人哭笑不得!人事幹事把信一團,順手就扔進了字紙簍裏。

信是扔掉了,可是那信裏有著一些很真實的內容,人事幹事卻貯進了自己的大腦記憶庫。某一日方潔來辦事,正與幹事相遇,幹事便免不了很關切地小聲問道:“什麼時候請我吃糖呀,小方?”

方潔有點發愣,一時裏以為她談的是職稱問題,於是便反問她道:“我不是初評就沒通過嗎?哪能給您吃什麼糖呀?”

人事幹事哈哈一笑,不再去說什麼別的了。她年過五十,正值更年期,特別多疑,平時也並不喜歡方潔的孤傲清高樣,所以心裏以為這一臉死樣兒的方潔,是在跟自己玩著假癡假呆的鬼把戲,好一陣不高興。

“每星期天上午,男人一到,就把門關死,”她記起了那封信上的話,“一點聲響都沒有,的確是不正常!”

存了這點“不正常”之心,她在某次接到一個男子打給方潔的電話,那男子又很客氣地請她傳喚一下方潔時,一下子就辨了出來,那是花樹人的聲音。花樹人因了父親和方潔的關係,多次來過研究所,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極有特色,逃不過聽覺靈敏而又提高了警惕性的人事幹事。

幹事豎起耳朵聽著跑來接電話的方潔的每字每句:“你好。是我。好,好極了,跟你一樣好。好的,別買得太多。上星期留下的,我都吃了足足三天呢!早點兒來,啊?真的很好很好,好極了!”

浸沒在愛海裏的方潔自以為說這些簡而又簡的話是夠滴水不漏的了。她沒料到曾經有過那封匿名信,她沒料到那位可以當她的媽的就要退休的老幹事對這男女之事還是饒有興致,她沒有料到有興趣的人會十倍地增強理解力和判斷力,她而且也不知道,即使她的每字每句都無懈可擊,可是她在與她心愛的人進行著好啊愛啊的心的交流時,她的語調、她的口吻、她的神氣、她的整個臉上流露和煥發出來的那種光彩、那種柔情、那種牽掛、那種甜蜜,都足以顯示她此刻已不再是早先心如枯井的花氏遺孀,而是勞倫斯筆下的“戀愛中的婦女”了!

人事幹事無論是憑女人的直覺還是憑幹事的分析判斷,都明白了花樹人與方潔的幹係已非同一般。壞就壞在這位幹事與瞿芬又有一定的關係。她嫁過兩次,與前夫所生之女正與瞿芬同是化工廠裏的化驗員。那女兒與改嫁了的老娘有鬥爭有聯合,來往倒是不斷的,於是有關守寡的方潔與喪父的花家公子來往密切相逢在周日的敵情,終於經了幾棵“消息樹”的傳遞而為瞿芬所掌握。

我們的小說就此到了老古話所說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一切都報”的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