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情節發展之二:他說我就是要往死裏打(1 / 3)

高麗蓉立即被校方命令停職檢查。一級又一級、一批又一批調查人員,一次又一次地找她談話,讓她詳而又詳地交代通奸情節,總體要求很吻合文學創作中的批判現實主義原則:即在典型環境中強調細節的真實。高麗蓉不作任何抗拒,有問必答,倒不是力求坦白從寬,而是竭力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盡量幫平正明擺脫幹係。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平正明成了被誘拐的受害者,他所在的師範學校隻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依然讓他在教材教法研究組裏幹下去。高麗蓉卻受到了嚴厲懲罰:行政記大過不算,還被調往一所城郊結合部的偏僻棚戶區小學去,那地方離興業路有兩個多小時的單程公共汽車距離,下了車還要步行二十分鍾。那一年正巧提倡撥亂反正尊重老師,當了十來年“臭老九”的先生們普遍升一級工資十來元錢,而高麗蓉正在這個當口犯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道德作風上的錯誤,自然便進了“不得晉升”的另冊。

高斌的爸即酒徒範司機,在跑了幾千公裏的長途貨運後剛剛一身臭氣返回過街樓打算暢飲一頓,卻接到有關部門通知去有關部門報到被告知了他的老婆被活捉的有關消息。他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地聽完有關詳情及處理意見,回到家裏便將高麗蓉空前全麵深刻地痛揍了一頓,這頓揍是在他沒喝一滴酒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以沒有一塊烏青露於人眼所及之處。但高麗蓉在床上趴著爬不起來足足三天之久。第四天她勉強支撐著,穿戴得整整齊齊地一早起來出門去趕公共汽車,廚房間裏的人們雖然見她依然是微微昂著頭,目不斜視地款款而行,但仍然非常透徹地看出了她步履維艱隻能邁細碎的步子,牙關緊咬在吞下苦痛的呻吟,而且一隻左手僵硬地插在衣袋裏顯然是為了遮掩什麼瘡疤傷口。眾人以目光歡送走了這個在本弄出盡了風頭的新聞人物之後,自然又免不了一番評議:

“臉皮比牆壁還厚!”王阿姨撇著嘴說:“好像啥事也沒一樣!”

趙老太歎了一口氣:“作孽!啥意思!真犯不上!”

錢家女人詫異道:“那個開汽車的活烏龜居然咽得下這口氣,到這個地步還不打離婚!要是我們家老頭子,早就把我休了!”

惟有平時很樂意主持這類討論會的林教導顧自燒著他的雞蛋掛麵,不搭一句腔。

那一段時間裏,他心中交織著一種說不清理還亂的複雜感情。

他好悔。捉拿平、高兩人的結果是高麗蓉被無情地摧殘了精神和肉體,他實在也還是始料未及。他本來是想狠狠地收拾一下姓平的,斷了那個一口紹興官腔的“師爺”的來路的,誰知道風聞高麗蓉勉力承擔了絕大部分的責任,倒讓那姓平的輕輕鬆鬆地過了關。他非但知道沉重的行政處分落到了高麗蓉頭上,而且還親耳聽到了薄薄的板壁那一頭傳來的拳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和高麗蓉咬緊牙關不讓痛苦的呻吟漏出齒縫的“嘶嘶”聲。板壁上的縫隙已被堵死了,但他完全能想象那邊的場景,因為多少年來,在高家尚未發現那足可以窺視的縫隙之前,他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姓範的醉漢是如何折磨高麗蓉的。他起過撞進那間過街樓去解救那可憐的人兒的衝動,但他的理性和柔軟慈悲心腸的另一半對立麵堅決地壓製和消解了這種幼稚可笑的衝動。他對女人又愛又恨。他的老婆在五七年間竟斷情絕義地檢舉揭發他,幸而他反咬一口,把所有足可以定罪的材料統統轉嫁到了她頭上,把本來要戴到他頭上的帽子反扣給了她,這才幸免於那場大難。自那以後他就下定了獨身一個不再在身邊安一條冬眠的毒蛇的決心。女人太可怕了,他以他的經驗為據作了結論。女人不但像一條貪得無厭的螞蟥永不知足地吮吸男人,而且還把一顆禍心包藏得緊緊地讓男人永世也不得猜透。他恨她們。然而壯年獨居一室後每每要折磨得他難以克製地想起她們時,他又那麼焦渴地希望擁有她們。他把隔壁的秀麗的柔順的與眾不同的高麗蓉當作了意念上擁有的對象。他搬進這幢樓時她剛滿十六歲。他很快就覓到了足可以在視覺上和心理上擁有她的那條途徑——那條縫隙。他擁有了她許多年,包括她與姓範的司機結了婚之後的許多年,直至縫隙被偶然發現和斷然堵死。堵死不久他就憑一種一般隻有女人才有的第六感覺,感覺到了平正明的特殊身份。他反因為果、反果為因地把堵截他那條特殊通道的緣由歸結為平正明的到來。他恨不能咬死、砍死、掐死、勒死這個雖然比他隻小幾歲卻顯得那麼年輕那麼風度翩翩的紹興師爺!

活捉平、高奸情差不多是他一手操辦的。英語教師生病,學生提前放學,他作為教導主任自然知道。他從辦公室窗口向操場望去,看見那小高斌背了書包正往外走。他馬上操起電話,撥通了興業路上的傳呼號碼。他讓四號的王阿姨立即來接聽。

“我是二樓的老林,”他說,“過街樓的高老師在嗎?我們學校有事要找她,關於她兒子的事。”

“啊呀呀林老師呀,吃中飯時她就把那個姓平的帶進她的房間去了,一直肅肅靜沒一點聲音呢……”

“好了好了,”他打斷她,“我不管這種事。”

他撂下電話就直撲興業路。他騎自行車,很快就在接近弄堂時追上了小高斌。他不越過他。他穩穩地鎖好自行車,慢吞吞地走進弄堂。一切都算得很準確。他剛要跨人廚房,便聽見王阿姨在二樓的狂吼亂叫:“快來人呀,捉奸捉雙呀!”他立即向弄堂內水鬥旁以及簡易小便池上的男男女女一揮臂,聲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地說:

“出了什麼事了?大家快來!看看去!”

平、高兩人的奸情就此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

他一度好不得意。他體會到了玩弄這一對偷情男女於股掌之中的適意快感。這種勝利感大大衝淡了他作為“三種人”的嫌疑分子而接受審查的委屈、失落、窩囊和無奈,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價值。可是在見到高麗蓉在病臥三天後艱難地邁著碎步踽踽獨行去趕公共汽車赴發配地點掙幾個可憐的工薪時,他的心裏還是漲滿了一種深深的懊悔。他這一棒子打下去,實實地挨了正麵痛擊的,卻不是他最最深惡痛絕的人,實非他心之所願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