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情節發展之二:他說我就是要往死裏打(2 / 3)

這種懊悔持續並不多久。隻不過三兩個月的時間吧,林教導竟然在複興路口的十七路電車站上見到了平、高兩人。他倆緊緊依偎在一起,合撐了一把傘,在等候著電車!細雨蒙蒙中,西裝革履的平正明顯得特別年輕挺拔,而那剛剛受了處分飽受過丈夫痛打的高麗蓉,滿腔的柔情那麼自然那麼大方那麼真切地布在她的平靜滿足的臉上、她的靜靜佇立的身姿上,使她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個快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倒活脫脫成了個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少婦!林教導怒火妒火欲火三味真火齊燒,身不由主地也隨他們擠上了電車。雖然隔了許多人,他依然可以聽得見他們那和諧的有商有量的賽似一對真夫妻的談話聲,那內容雖不甚了了,但語音語調絕對溫婉愉悅,哪裏像是兩個剛剛被公眾當場曝光還受了處分的淫夫蕩婦!林教導的跟蹤顯然並未引起他們的注意。於是林教導很快通過一次全程偵察弄明白了:這兩個男女,始終就沒有斷過他們的來往。他們幾乎是天天相約相邀了同乘十七路電車,到了閘北後又同轉一輛汽車奔赴那城郊結合部。然後,高麗蓉去上班,姓平的再返回——這個家夥所在的學校,本來就沒有坐班製,任什麼時候都來去自由。他們不像是姘頭,甚至也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一對熱戀中的少男少女!

林教導心中殘存的一點對高麗蓉的負疚之情蕩然無存。他從此更加歹毒地痛恨和鄙視女人。如果可能,他希望重演一場活捉正劇,而若真的實現了這個理想,他希望這出戲再富有些刺激性:如日漸風靡滬上的香港武打片一樣,血淋答滴些,一絲不掛些,打鬥慘烈些,場麵宏偉些,而再不要如上一次那樣,給高麗蓉一個拉住線毯壓住身子的機會,更不能缺少一個重要的角色——那名完全有力量也完全有資格置這對男女於死地的姓範的司機。

林教導的這個理想境界若幹年後終於到達。完成這一場麵的雖然不是範司機,卻是範司機的兒子高斌,如前麵那第一章“先寫結尾”所述。

林教導作這番遠景想象時,高斌還隻十二三歲。他非但力小體弱而且渾不懂事。他尚未修煉成殺人凶手。他無意中成了揭發自己母親醜惡行為的功臣,結果卻鑄成了他自己一生的悲劇。他如同一步就踏進了地獄之門,從此便由人變成了鬼。

小小的他害怕呆在家裏。家裏就他一個人時他覺得好受些,但隻要母親一進家門,他就恨不能逃走,或是把自己縮到沒有。他不敢正視母親。母親沒有再與他提起有關那件事的一句甚或一個字,但他怕見到她的眼睛。母子兩人常常可以相處無言整整一天、兩天,甚至幾天,日子照常過,但誰都不敢作任何思想交流。有好幾次他半夜被母親的啜泣聲驚醒。他感到母親的眼淚掉在他的臉上,但他堅決地不睜開眼睛。他沒有這個勇氣。那一天撞開房門所見到的景象,已經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底。他既不能原諒她,也不能原諒自己。他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塊厚厚的鐵板,今生今世再也休想鑿穿!

他更加害怕父親回家來的日子。他酒醉的次數和程度較前大大地發展了。神智清醒的時候他打母親,神智不清的時候連他一起打。有一次,在把母親打得蜷縮在角落不能動彈後,他一把揪住躲在門後的他的頭發。一時間,高斌覺得所有的鮮血全都湧到了腦門,身體懸在空中。鑽心刺骨的痛令他終生難忘。父親把他揪到大衣鏡前,把自己的腦袋和他的並在一起,對著鏡子中的他大喝:

“你是誰的種!說!你是誰的種!”

幸好,高斌的臉長得像爸不像媽,不但像而且酷似,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一點連醉得糊塗一片的父親也十分清醒地意識到了。

“好!像我!是我的種!”

父親死命地把他往懷裏摟。他細嫩的身軀被他汽車司機的大手按得“吱吱”作響。他透不過氣來,甚至希望父親快些揪頭發,這樣好鬆一口氣。就在他快昏過去的時候,父親鬆了手。高斌“哇”地一聲,吐得滿地都是。他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他更怕去學校。同學們都知道他的事。林老師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他敢於揭發母親的行為。那一刻他似乎有點愉快,然而從四麵八方的目光中他立刻意識到包含其中的許多鄙視譏笑看熱鬧的成分。他害怕這種目光,然而它就像影子般跟著他。上課時,玻璃窗上會長出幾顆其他班級同學的腦袋。他知道他們是在找自己。這個學校已成了一個動物園,所有的人都是觀眾,隻有他是欄中惟一的獸類。他因自卑而憤怒,但他的怒火在成百上千人的目光的力量下永遠不會有點燃什麼的可能。

他害怕林老師。隻要林老師的身影一出現在視野中,他就會發抖。可是他老是遇見林老師。在操場上,在教室裏,在廁所裏,林老師總是很巧地遇見他。林老師誇張地對他微笑,肌肉有些哆嗦。他會把手放到他的腦後,輕撫幾下。高斌卻覺得那是一把要砍他的刀。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像鴨子一樣朝前伸脖子,冰涼的感覺從頭頂灌到腳跟。而林老師則常常是先表揚他一番,然後很小聲地問他:

“你還看見些什麼?”

他的回答一開始總是沒有。然而林教導會啟發他,“你看見了那個男人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