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1(1 / 3)

短篇小說1

荒山菊

我沒有出過遠門。打生下來,就待在科根。三十年了,我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陣呼吸,每一抹眼神。我知道它什麼時候冷、什麼時候熱、什麼時候哭、什麼時候笑。通常,不冷不熱的科根不哭也不笑,這樣的科根穩健硬朗、英俊絕倫。無論晨昏,那些離別科根的人總免不了會對它徐徐回望。

百年前,科根有一片浩大的墳場。從四麵八方的二十二道柵門可以進入這個寧靜的世界。傳說有一個返老還童的人把這二十二道門都進出過,他留給後人的結論是:這裏的每一道門,都爬滿了野薔薇。

我的祖爺爺進去過一次,他說這裏有大街小巷,也會上坡下坎,最要緊的還有門牌。你要找誰,隻要拿準了地址,就可以找到要找的人。祖爺爺要找的人是他的曾祖,他是按這個地址去找的:貰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子時三分四十一秒。結果,他在一個門戶裏找到了八個人。他分不出哪個是他的曾祖,就壯著膽子喊了曾祖的姓名:隸雲山。

那八個人相互看過,仍舊一臉茫然,不知道隸雲山是誰。祖爺爺不甘心這樣離去,就站在門戶外有頭無腦地念叨著:

我是隸守詹

我的父親是隸遠安

我的母親是衛齊仙

我的爺爺是隸謹關

我的奶奶是嶽巧芊

我的祖爺爺是隸尋般

我的祖奶奶是杜勤萱

我的曾祖爺爺是隸雲山

我的曾祖奶奶是邱佰娟

……

他念不下去了,再往上溯,他就什麼也不知了。就在這時,他發現那八個人中的一個人漸漸有了顏色,他身上的黑、白、灰正對照著相應的色彩在變換,好像一套著色程序正在對他單獨進行全身處理。祖爺爺看到了這個人的衣褲是藏青色的,他工整的外套裏呈現著蔥白的襯衣領,一張俊朗的臉異常細膩,不見一粒胡茬兒……就在這個著了色的人一下從麵前那張木桌後的半舊藤椅裏站起身向門口走來的那一刻,我的祖爺爺突然絕望了,他的胸膛“當”的一聲悶響,似乎什麼暗器精準地刺中了他的心髒。

百年前,科根人有一個讓今天的我們難以理喻的嗜好——打賭,他們任何人都可以和任何人就任何事情打起賭來。那會兒,科根人管打賭不叫打賭,叫“署”。他們署一秒鍾的重量,署一場夢的厚薄,署精子的速度,署美婦媚笑時露出的牙齒顆數是六又幾分之幾,署騾子的舅公是誰,署上帝是不是禿頭,署薔薇門裏有沒有音樂廣播……

那時的科根人從小也進學堂,院校畢業後也找工作,但是他們獲得的所有學識和涵養無一不是為日後參署積澱的。那時,哪個孩子哪天突然明白“署”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哪個孩子就是真正的科根人了。

因為署,科根人對成敗窮奢習以為常。據當年科根史誌記述:科根的富豪一般是兩周的富豪,科根的乞丐頂多是三天的乞丐。科根人幾乎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今天還端著嵌了寶石的金杯銀盞,明天卻折樹枝當筷子了。科根人都親曆過物質世界的兩極,他們不存在“見識淺”或“少磨難”的問題。他們隻需要信心,百折不撓的信心;他們隻需要耐力,山重水複的耐力。在很長的時間裏,科根人的情緒中沒有嫉妒、嘲諷、怨恨,他們的麵容都很俊美。

如果接著翻科根當年的史誌,你會在“署中風雲”這一頁發現有關我祖爺爺的文字。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是說不清這短短的段落帶給自己的長長感受。

蚩三八年春,隸守詹與陸天樂署萬米跑,勝者迎絢鮮為妻。隸守詹拒跑失約,此乃科根首例毀署案。

“首例”、“毀署案”,隸守詹是因為這五個字留名史冊?這是隸家後來的子孫個個都狐疑的問題。

嗜署的科根人今天早已不複存在了,曾經風靡一時的署事都如煙花隕落,在一些有著懷舊格調的場所和人群中,海市蜃樓般依稀可見當年科根城因署漾起的淚光和笑靨。

相比鐫刻在合金板上的科根法律,有關署的不成文甚至不成形的規則更容易流淌、貫通而浸透到科根人的內心深處。科根人在童年就能視“信守承諾,願署服輸”為崇高的道德準則了。在小科根人尚分不清1+1是等於11還是等於2、0+0是等於8還是等於0的時候,他們就能夠意識到毀署的可怕性:一個毀署的人將永遠失去參署的資格。一個不能參署的科根人,在科根城是連飛禽走獸都不及的,飛禽走獸也在不舍晝夜地署呢。他們年紀稍長的哥哥姐姐更能清楚這些事理:一個不能參署的科根人,準確地說便等同於商場玻櫥裏的樹脂模特了,是不可能再有交際的,他的生活從此被蠟封,他的命運再不會有任何變數,他不屬於時鮮的科根了。

遺憾的是,毀署這道先河真的很不幸地被我的祖爺爺開了。

蚩三八年春,我的祖爺爺隸守詹正值風華,體格強健的他最擅奔跑。他跑起來的時候,向後飄扯的長發簡直就是一麵獵獵招展的大旗,他跑得過H極風。與實力相當的陸天樂署萬米跑,結局的最大可能是雙方並列第一。如果這樣,這場署可以說毫無意義,誰願意觀望一出沒有悲歡的戲,誰甘心目擊一場沒有勝負的戰爭,絢鮮肯定會第一個離開賽場的。我的祖爺爺和他的對手陸天樂都預料到了這些,他們之所以還堅持署,實在因為奔跑是他們唯一能夠在大庭廣眾下展示的技能。盡管這種展示,極像兩個耀眼的女明星在盛大的場合,同時穿了式樣、質地都完全相同的禮服,外表精美華麗,內心卻無不寒磣。

最為這場署焦灼的是絢鮮,但是現在也沒有什麼再值得她忐忑不安,她已經為署後的所有可能都做好了打算。隸勝署,那是最好的,她和隸真的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陸勝署,她也得嫁給陸,這是署意,署意就是天意,盡管她一定會為隸懷著無盡的牽掛;隸、陸若真的並列第一,她就同時嫁給他們二人好了,這也是署意,署意就是天意,盡管那樣的生活還不知會是怎樣。她把這個打算宣布給二人時,他們沒有什麼反應。他們都留著情麵呢,似乎往後真的會同在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我的祖爺爺在點頭同意與陸樂天署跑的那一刻想到了他的曾祖——他的曾祖隸雲山是《水滸》中“神行太保”式的人物,想到這一點,我的祖爺爺點頭那個動作就做得非常穩沉。誰都不難看出,他的穩沉中包含著勝者的謙遜和王者的豁達。

就在這天下午,我的祖爺爺去了薔薇門。他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或許就隻是為了讓“隸雲山”這個遠古的人物長長自己的威風滅滅他人的士氣。大家知道我的祖爺爺去薔薇門拜望他的“神行太保”曾祖後,一下子更崇敬我祖爺爺參署處事的風格了——十拿九穩的事,他是不會做的,他隻做十拿十穩的事。人們立刻對這場署充滿了興致,他們突然奮力為兩軍呐喊起來,好像隸、陸的旗鼓相當真的更能顯示這場署的高品位。他們都參與了旁署,他們無一例外買的都是我祖爺爺的勝籌。

就在那個著了色的人一下從麵前那張木桌後的半舊藤椅裏站起身向門口走來的那一刻,我的祖爺爺突然絕望了。他的胸膛“當”的一聲悶響,似乎什麼暗器精準地刺中了他的心髒——

他沒有想到這個侏儒就是他的曾祖。

天啦,他的腿,這難道是他的腿嗎?我的祖爺爺盯著他曾祖那雙不及胳膊長的腿目瞪口呆時,那隻暗器還在他胸膛裏穿梭。

你說的是“邱佰娟”嗎?

你說的是“邱佰娟”嗎?

我的祖爺爺的曾祖可沒注意到這個來訪者前後情緒的驟變,這會兒他隻顧得問他自己的話。在曾祖迫切的追問中,我的祖爺爺落荒而逃。就在這時,墳場下起了稠密的細雨,我的祖爺爺在慌亂中滑倒在了石板鋪成的窄巷裏。他爬起來剛邁開腿又摔下去了,爬起來又摔下去,這樣重複了無數次後,他終於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是爬著出的薔薇門。

因為這場離奇,關於我祖爺爺的毀署民間後來就有了兩種說法。一說他毀署是迫不得已,他事先已經喪失了奔跑的能力;一說他喪失了奔跑的能力是由於毀署而遭到的報應。無論怎麼說,祖爺爺的毀署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一夜之間,科根人的情緒裏出現了鄙夷這種新的成分,它結合每個人的性格很快有了名目繁多的變異。科根人的情緒因為這場毀署事件得以極速派生,時至第二天清晨,科根人的性情和非科根人的性情已經別無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