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4(四)(1 / 3)

中篇小說4(四)

(十七)

門鎖在響,衛竹一下沒辨出這聲音來自酈西還是酈北,更沒辨出這聲音來自夢境還是現實。她睜開眼睛,明亮的燈光嚇了她一大跳,耳朵隨即靈醒起來,是的,門鎖在響。這頭豬,總算回來了。

衛竹忽地坐起身,門開了,進來的是黎淑媛。

“女兒,老母親一夜都沒睡著,這個羅遇,真是的!我知道你也在為他擔心,老母親就想過來和你一起等他。兩個人等總比一個人等好受些。”

“現在幾點了?”

“剛剛五點,你再睡會兒吧。”

“你開門,我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是啊,你一直亮著燈,就是在等他。這個羅遇,最讓人急的是手機不通,整整一天一夜了,還是沒有一絲信兒。女兒,這幾天你們沒鬧什麼別扭吧?”

“沒有啊。”

“女兒,你不知道,羅遇這段時間工作上有很多事,他可能沒對你說,我估計他這次,一定是有什麼扛不住了。”

“扛不住了?”

衛竹披散著長發,一雙茫然的眼裏突然充滿了驚詫,她的心即刻咚咚咚咚地彈起來。她很少聽到過自己的心跳聲,此時,隻覺得這咚咚咚咚的聲音灌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包括這個老婦人的耳朵眼,她一定也聽到了她的心跳聲。

“再等等吧。”黎淑媛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

這一天過得特別漫長,到暮色降臨的時候,她們的等待從一個輪回又進入了下一個輪回。她們偶爾看看對方,兩雙空寂的眼裏都有了這一天的日出和日落。

一切都在歸於寧靜,一切都在退向久遠。就連衛竹清早那陣咚咚咚咚的心跳聲,似乎也是陳年舊事。

街燈又亮了,一股暮風呼啦一聲灌進敞開的窗戶,整個房間像瞬間充盈起來的大氣球,圓鼓鼓地向外膨脹、擴張著,似乎就要脫離地心的吸引和周圍一切外力的拉拽,朝天空飄浮而去。

就在這時,黎淑媛不緊不慢地對衛竹講起一個故事來。

“女兒,老母親給你說個真實的事。

“十多年前,我們單位有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女的懷孕六七個月了,一天回娘家去拿什麼東西,男的把她送到公交車上,說好了那邊老丈人到站台上來接。女人剛上車,男的就打電話給老丈人說清了哪路車,也說清了車牌號,結果老丈人在那邊等到了這趟車,卻不見他女兒,馬上打電話過來問,男的說明明親自送她上的這趟車,那邊說是這趟車啊,就是不見人,一家人越說越心慌,趕忙丟了電話去找人,這一找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啊,就是沒有這個孕婦的一點音信,一個人,兩條命,就這樣不見了。”

“一頭送,一頭接,你說人能到哪兒去?”

“那個男的這麼多年來,把什麼可能都想到了,最終還是沒想明白,鐵砣砣似的一個人,一天天垮成個衣架子。哎,遠了的說來都不信,這可是我們單位的真人真事,男的叫李奇俊,女的叫楊秀娟。”

說到這兒,黎淑媛默不作聲了,房間裏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種沉思。夜晚的空氣也怨煩了流轉,誰知道這個世界的哪一處是莫測的洪荒。

“世事無常啊……”黎淑媛寬寬大大的臉顯出了些浮腫,她回過身來,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衛竹立在窗前,沒接一句話。暖烘烘的夜風撩起她的衣衫和發絲,她這樣站著,就像站在一艘遠洋輪船的甲板上,臨海憑風。

時間像屋簷上的雨水,一點一點滴落在一碗滿滿的水裏,懸膽般撲入,鋼花般濺去。黎淑媛不緊不慢的講述也在這個夏日的深夜飛濺了,剛才那門子事,一如故事中的孕婦,驀地消融在莫大的時空中。

黎淑媛提起涼水壺,往窗沿台上的兩個杯子裏加了點水。衛竹端起自己的杯子,小小啜了一口,總算對她一番言行有了回應。

她為什麼要對我講這個,這是多麼可怕的事!衛竹握著的玻璃杯還沒有放下,杯裏的水微微漾起了波紋。房裏沒有開燈,窗外閃爍的霓虹映襯著兩個女人,忽明忽暗間,她們看到彼此都有一張斑斕的臉。

“女兒,你睡吧,這兩天我看你眼窩子都青了。”

衛竹一直不能適應黎淑媛“女兒”“女兒”地叫她,她覺得這親密的字眼裏隱藏著這個老婦人的一截媚骨頭。這截媚骨頭,再有血有肉的話附著在上,她也能感到那骨頭表麵所泛起的藍幽藍幽的火苗般的色澤。

衛竹走到床邊,和衣斜躺了。她的眼皮像她一直挺著的腰,早酸酸地發疼。這個人到底去哪兒了,在做些什麼,為什麼一絲信兒都沒有……衛竹閉上眼,一支支利箭嗖嗖嗖地向她飛來。她感覺自己好像一個草靶子,縱使亂箭穿心,也沒有一絲疼,有的隻是被支支射中的恥辱。她,被他聲聲喚作“乖兒”、“乖兒”的她,對他失蹤的緣由什麼都不知、對他失蹤後的音信什麼也沒有。

衛竹的心一刻比一刻涼著,昨天,她還當他酒醉了,手機和錢都丟了,她一直在等他酒醒,等他醒了打的到樓下,扯著嗓子喊她下樓來付車費。整整一天過去了,那個喊她的聲音始終沒有響起。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根本就沒有醉,沒有醉的他能到哪兒去?

衛竹一直憎恨自己凡事輕而易舉就想到最絕的一麵,這最絕的一麵好像她頭腦裏唯獨堅實的一堵牆,隻有遙望到了它,她才相信這個世界是有盡頭的。這堵牆一旦在她頭腦裏的邊際冒出,就會生長,越長越高,越長越長,直到把她與其他念想完全隔絕。

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他隻有死了才可能音訊杳無。

(十八)

黎淑媛多久躺上床的,衛竹不知。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一陣陌生的呼吸飄進了她耳朵。黎淑媛斜躺在床的另一頭,雙腿蜷著,整個人隻占了床的一小角。

這是一張一米八的大床,從臥室搬到客廳來後,似乎比先前多占了很多空間,讓人一瞥便容易產生出一個臆斷——這是這家人活動的主要場所。

衛竹躺上床的時候,就知道黎淑媛這宿要和自己睡一起。她沒有對黎淑媛特別交代什麼:洗哪張洗臉帕,睡哪個枕頭,蓋哪床被子,踏哪雙拖鞋……羅遇不在,衛竹不知道這個家的主人是她還是這個老婦人。

衛竹又看了看枕邊的手機,靜默的手機猶如一具超脫了凡世的屍體,安然無息。衛竹微微翻了身,她想,床那頭的黎淑媛一定也沒睡著。這個老婦人,精力旺著呢。

每到雙休日的清晨,衛竹和羅遇還在睡夢中,趕了兩站路、爬了五層樓的黎淑媛就把煮好的牛奶、剝了殼的雞蛋、自製的麵點送到門口了。她敲兩下門,叫一聲“羅遇”,聽到門內羅遇“嗯”地回應便擱下餐籃,輕輕下樓了。醒來的衛竹和羅遇對送到門口的早餐也懶得取,好幾次,黎淑媛送來午餐時發現早餐還沒動,又敲兩下門,叫一聲“羅遇”,聽到門內羅遇“嗯”地回應,就把午餐留下,把早餐帶走。

有些時候,衛竹和羅遇鋪沒理、被沒疊就出門了。回來,床整理好了,窗明幾淨的,垃圾桶裏的垃圾沒了,連他們換下的內衣內褲也洗來掛起了。

“你媽怎麼跟個海螺姑娘一樣?我們不在,就從水缸裏跳出來收拾這樣收拾那樣!”衛竹對黎淑媛的殷勤一直不能生出一絲感激,她知道,這個老婦人,隻把對兒子唯一不能做的事留給了其他女人。

天還沒有亮,空落的大街像一鍋清水,正由著逐漸明朗的晨光柴火似的燒煮著。滋滋滋滋,鍋裏的水一刻比一刻熱騰起來。無需多時,這鍋水就將咕嘟嘟地燒開了,出租車、公交車、自行車、電瓶車、三輪車,各式各樣的公務車、私家車都會餃子、餛飩般下到鍋裏,騰騰地湧來湧去。高高低低的喇叭聲、鈴鐺聲、汽笛聲即刻蔥花似的撒在湯麵上,很快,這口鍋就會飄出塵世的味道。

“女兒,羅遇是不是真的出什麼事了?”黎淑媛突然又向衛竹發問了,也沒顧得她是醒著還是睡著。

“不會吧,你不是說好人會有好報嗎?”

“對,好人有好報,羅遇不會有事的。”黎淑媛一下堅定了什麼信念:“女兒,你不知道,這個羅遇,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真的,女兒,自從認識你之後,羅遇做工作和以前大不一樣,你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嗎?”

“他想一下又像他以前那樣富起來,他想讓你和旋旋過上好的日子,他不想你上那麼辛苦的班,他現在接了好幾個單,資金周轉不過來,還把老母親那棟小樓都拿去抵押了……”

“前幾天,工人們都到處找他要工資,甲方、監理、質檢……都在找他,還有什麼買材料的事,昨天,吳錟也一直在找他,這中間肯定有什麼事。不行,天亮了,他要再不回來,我就要去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