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4(四)(2 / 3)

黎淑媛忽地語無倫次了。她這番徒然敞開的話,啪啪啪拍打著衛竹又咚咚咚彈跳起來的心。

“把老母親那棟小樓都拿去抵押了……”

“工人們到處找他要工資……”

“甲方、監理、質檢……都在找他……”

黎淑媛說得越是緊促,衛竹的心越如被狠狠拍了的球,又空又重地一騰一落著。

也不知這會兒是淩晨幾點,黎淑媛已下床穿戴齊整。衛竹睜開眼,迷糊發現黎淑媛的臉頰有些不對勁兒——雙唇左右兩邊深癟進去,整個人萎萎縮縮顯出蒼老和枯竭來。衛竹的心底即刻一針一線地織起團團憐憫,這個精幹的老婦人,其實多麼孱弱!

衛竹還在床上發愣,黎淑媛已戴好假牙從衛生間出來了。這位老婦人,又如平日般端詳篤定。

門鎖在響,這一刻,衛竹和黎淑媛都聽得十分真切。她們相互望了一眼,晨曦正好映照在她們眼中。

鎖還沒打開,黎淑媛從裏麵幫著打開了門。

“羅遇!你到哪兒去了嘛?”

門一開,大喊著的黎淑媛,眼角隨即沁出了什麼:“快進來,快進來!你看,你把小衛急成什麼樣了!這兩天,女兒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人都瘦了一大圈!”

羅遇還站在門口,目光對直朝衛竹望了去。衛竹坐在床上,突然埋了頭,任披散的長發一下遮拂著自己的臉。

黎淑媛一直看著羅遇,他臉上的胡茬又濃又密,人黑黑瘦瘦了很多似的。白襯衣的領口、袖口都泛出昏黃的汗漬,整個人就像在密林中穿梭、在遠洋上漂泊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滿目盡是浪跡天涯的艱辛和遊子歸來的滄桑。

“你到哪兒去了嘛?電話也打不通!”

“老母親,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下圍棋,我還能去那兒。對了,手機又掉了。你還是再給我拿個上次那種機子。”

“哎,快去看看小衛,你真是把她急壞了!還沒吃早飯吧,老母親這就出去給你們買。”

黎淑媛說了就準備出去,剛要關上門,回頭又對羅遇說:“一會兒給吳錟打個電話,他一直在找你。”

這件事後,羅遇對衛竹說,你要對我放一千個心、一萬個心。衛竹說,我哪有那麼多的心!

這個散淡的回答,數日來一直折射著衛竹對此事所產生出的嚴重懊喪。她似乎對他不能信任、依戀、親近如初,話越來越少,笑容也振翅而飛了。

她這種自顧自的鬱悶讓羅遇異常難受。有幾次,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他又把它們一口口咽了回去。衛竹的鬱悶小山似的壘起來,越壘越高,就要把他們從腳到頭地阻隔,他隻好把那些最不想對她說的話擠了些出來——

“乖兒,其實,我去下圍棋就是想清靜清靜。這一陣,工期緊,很多資金沒到位,有幾個做完的工程賬又沒收到,工人些都馬蜂似的追著要工資,弄得我一刻也不安寧……”

衛竹一直覺得,羅遇的經營總存在大大小小的問題,也說過他這樣哪行,得拿出一些製度來,進行規範化和精細化的管理。羅遇每次都說,那些工人什麼都不懂,隻要把錢發到他們手上,他們就把人當爹娘老子,不然他們就把人當龜孫子。

羅遇對工人,曆來以罵為主。通常接到工地上的電話,聽也不聽,劈頭蓋臉就吼罵過去,一刻間暴君般武斷專橫。

轉而在衛竹麵前,卻又是溫存謙卑的。

羅遇走過來,伸了手要擁衛竹。衛竹扭開身,冷臉道:“你對工人就知道罵。”

“乖兒,你不知道,他們就服罵。被我罵了,幾爺子倒舒服了。其實,這些工人都還是聽我的,因為我很少、幾乎從不拖欠他們的工資,比起其他老板,他們都清楚我對他們最好。但這次,確實……”

說到這兒,羅遇不能再往下說了,他把“手頭太緊”這幾個字封在了嘴裏。他覺得在女人麵前說“手頭太緊”簡直不是男人,更何況,在衛竹麵前說“手頭太緊”那更不是男人了。衛竹本來就不是揮霍的女人,搬到這兒來時,他給她的兩萬元零花錢,至今還有一疊多放在床頭櫃裏。和呂紋瓊相比,她真的太節儉了,她本應該從他這兒得到更多包括一切,隻是眼前,真的是……

羅遇頓了頓,本想把話題轉開,但不知怎麼回事,開口又說到工地:“上次你見過的那個老劉現在讓他的女朋友幫他管工地,女人做事是要細致得多。”

“你想我也去給你管工地呀?”

“怎麼可能!工地上的罪哪兒是你能受的。你沒見老劉那個女朋友一天弄得個灰頭土臉的。你呀,就適合一天穿得漂漂亮亮的,高高雅雅地喝喝茶、看看書、彈彈琴,等我把這幾個單做下來,你真的不用去幼兒園上那個班了……放暑假了,就把旋旋接來吧,暫時先在這兒住著,明年爭取買套好的房子,買個好的車子……”

“哼——”衛竹的嘴角向兩邊一伸,上、下唇又拉得扁扁的,也不知是輕蔑還是鄙夷,羅遇的心情卻在一瞬間輕鬆起來,她總算是“笑”了。

這一夜,羅遇很早就在床上等衛竹。衛竹磨磨蹭蹭地老是不來。羅遇知道衛竹心裏還有些不快,還在為他下圍棋的事犯疑,幹脆把沙發上蜷著的她連沙發帶人推到了床邊。

“乖兒,那天我真的是去下圍棋了。”

“你說去下圍棋,就是下圍棋呀!”

“傻的,我還會幹什麼,以前沒有你,我都沒做過什麼,更別說現在有了你這樣的小仙人……乖兒,你永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說到這兒,羅遇突然說不下去了,雙唇微微抖動著,眼裏閃耀出一些晶瑩的東西。這些碎碎的晶瑩,也跟著他的雙唇一起,微微抖動著。衛竹一下想起他們才認識那陣,他幾乎不吃什麼東西,以此克製他的身體,他不是一個沒有定力的男人,想到這兒,衛竹心中多日憋悶著的不快終於一撣而去,但她還是蜷在沙發裏,繼續保持著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隻不過讓目光在幽怨中嫵媚婉轉起來,等著他使法子來擺弄她。

(十九)

這個周末,衛竹回了酈西。自她走後,旋旋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看著又蒼老一頭的父母,衛竹的心毛巾般被扭著、擰著。也許因為平日帶旋旋過於辛勞,父母成天都把臉繃得緊緊的,對兩歲多的旋旋異常嚴厲。

“你媽就是我們害了的,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你再不能趕她的趟兒了,從小就要自立、自強!”

娘家住著不是滋味,但自己那個家,衛竹從跨出門那天起就不打算再回的。隻聽說,林凱旋的病沒見好也沒見壞,倒是穩定下來了。

第二天早上,睡在衛竹身邊的旋旋一睜開眼就問道:“媽媽,我可以到你家去玩嗎?”衛竹一聽,心裏突然梗塞著,眼淚差點滾了出來。

“傻孩子,媽媽的家就是你的家啊。”

晚上十點,衛竹帶著旋旋坐上了開往酈北的火車。淩晨五點,早守候在站台的羅遇見到母女二人,一張黯然的臉霎時光亮起來。

“哎,累了吧?小東西車上煩你沒有?”

衛竹搖搖頭,任羅遇一把攬入懷,狠狠親了一口。

“羞,羞,羞!”

旋旋嚷著,嘟嘟嘟地跑到他們前麵,舉起掛在胸前的數碼相機哢嚓一下,也不知把人照沒照進去。

“小家夥,快叫我,叫……”

衛竹拉著旋旋,拍了拍她的腦袋:“叫伯伯。”

打的到住處,天已蒙蒙亮。旋旋一進門就找到了“玩具”,二胡、圍棋……這些東西她以前不曾碰過,當即憨憨地擺弄起來。

“乖兒,你瘦了。”

“兩天就瘦了?有那麼怪。”

衛竹恨了羅遇一眼,她這個人,不喜歡別人說胖,更不喜歡別人說瘦。

羅遇沒有聽出話裏的不悅,攔腰抱了她:“沒想我呀?我一晚上夢的都是你。”

“夢多好,要我回來做什麼!”

“你說呢?”

羅遇說著,把頭埋到了衛竹胸前,翕動著的嘴唇又要去找尋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煩死了,去放水,我要衝澡。在火車上捂了一夜,滿身都是火車上的怪味道!”

“對對對,你先衝個澡,清清靜靜睡一會兒,補個覺,我帶旋旋出去玩,免得她來煩你。”

羅遇說罷,又補了一句:“乖兒,知道不,你沒睡好,眼窩是青的,睡好了,整個臉蛋兒跟桃花一樣!”

“放你的屁!”衛竹又恨了他一眼。想著昨晚一路的勞頓,真是困乏了,“旋旋才不煩人呢,隻有你最煩人!”她又習慣性地恨恨羅遇,取了睡裙去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