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4(七)
(二十七)
過了好幾天,吳錟又把羅遇和衛竹約出去吃飯。這次不見羅蓮,就吳錟一人開車來接的他們。
三人吃過飯,吳錟說,到旁邊的咖啡館再坐坐。入了座,吳錟對羅遇說:“去去去,端起你的咖啡到隔壁包間去,今晚電視上正好要轉播中日圍棋賽,你那些陽春白雪的東西我們這些下裏巴人都搞不懂,就不奉陪了。”
羅遇似乎知道吳錟會有這樣的安排,他看了看衛竹,眉目間生出些局促不安。
“呃呃呃,才分開這麼一會兒就舍不得了啊,我和小衛又不幹什麼,我們隻是擺擺龍門陣而已,快去快去,棋賽已經開始了。”
衛竹一開始就覺得今天的氣氛不對,這會兒,吳錟支開羅遇要和她單獨“擺擺龍門陣”,莫明其妙地,竟叫她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般,一陣陣心虛氣緊起來。
吳錟的話題自然圍繞羅遇展開,隻是剛才還戲謔的神態裏突然透出又深又沉的焦慮,像一位憂心忡忡的老父親。
“小衛,你和羅遇相處得有一段時間了,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他又發問了。衛竹的心咚咚敲打起來,不知說什麼好,索性低頭攪著自己的咖啡。吳錟見她不語,接著又問:“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吳哥給你說的哪三點嗎?”
衛竹還是不語,吳錟知道這個女子是在以沉默維護著什麼,同時也在以沉默抵觸著什麼,不再接著往下問,自己徑直把話說開了。
“小衛,你是知道的,羅遇是真的愛上了你,他完全把你當成了手心裏的寶,我們呢,也都認為羅遇是時來運轉了,噢,對不起,你看,我都習慣說‘石’來運轉了。”
吳錟自己打岔了一下,接著說:“老母親、羅蓮、我,都希望你們好好過下去。羅遇也在為你們的小家庭努力,他現在幹勁兒很足,這是好事,我很高興看到他受到這種原動力的驅使。問題是,他現在的工作出了很多漏洞,必須亡羊補牢了。幾個月前,他提出要單獨管理兩個工地,我當時想,他入道大半年,其中的規矩、套路大都熟悉,就同意了,但前提是每個月至少向我彙報一次工程的進展情況、存在問題和應對措施。第一二個月他還像模像樣的,正正經經到我辦公室來談工作談思路談方案,我想,順著這條路子他應該走得下去。沒想到,後麵這兩個月就混亂了,工地上七拱八撬起來,那邊材料跟不上,這邊賬又對不齊,造價、設計、施工、財務……每個環節都連鎖反應地出現了問題,工人也不聽招呼了,個個都要跳起來啃他的肉嚼他的骨頭,甲方更是不依了,前幾天完工的一個項目,硬是要求全麵返工。手上的這攤子亂麻還讓他不以為然,他鬼使神差的,又要操盤更大的生意了!”
吳錟越說越嚴峻:“做就做吧,誰也沒反對他做大事,他倒好,現在是一有點什麼,他就把老母親搬出來,盾牌一樣擋在前麵!就說抵押小樓的事,明明是他自作主張、輕舉妄動,他硬說是老母親自己想入股,偏偏這邊老母親呢是天垮下來都要給他扛起,這一陣,就更不像樣了……”
說到這兒,吳錟攪了攪杯裏的咖啡,又憤憤地把小銀匙扔在托盤的邊沿上,當的一聲脆響,衛竹心裏曾經牽扯起的那些絲絲縷縷的東西猝不及防地被掐斷了,包間裏的空調開放著冷氣,衛竹卻守著一盆柴火般,渾身被烤得燙乎乎的,手心裏腳心裏都沁出了汗。這一刻,她又儼然一個參加家長會的母親,孩子被老師當眾點名批評了,窘得一臉不是一臉。
衛竹很想讓自己那張才起了鍋似的臉皮冷起來冰起來,不料鍋底的火焰更旺了,她知道吳錟接下來馬上就會說到鋼琴的事,他和羅蓮一定以為是她叫羅遇把鋼琴搬過來的,她已經是罪魁禍首、萬惡之源了。
吳錟連杯帶盤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語氣轉而咖啡般醇和濃釅起來,語速也放慢了:“小衛,你看,羅遇現在的心誌哪像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的心智?他完全又回到了他念大學的那個時候……”
吳錟躊躇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把羅遇大學沒念完就匆忙結婚的事告訴衛竹,開口卻又變成了一個問題。
“小衛,他是不是拿了十萬元給你買車?”吳錟徒然提起那十萬元,衛竹一下不置可否。“你知道那是什麼錢嗎?那是財務部交給他補材料的款子!”
衛竹的臉更紅了,血和火都湧了上來,火燒著血,血澆著火,她不知道自己的臉成了什麼顏色。那十萬元,她已經拿了六萬多買成什麼健康保險了。自從在露絲查出她的子宮肌瘤之後,她總覺得自己的命運岌岌可危,雖然後來又去複查,醫院說沒什麼事,開了一堆保健藥調理,她還是不得不有所預備和防範了。她知道羅遇最不怕她花錢,不是不怕,簡直最樂意她花他的錢,卻不知這錢……如果吳錟當下讓她把這十萬元退出來,她該怎麼辦?最要緊的是,眼前該怎麼說!
衛竹的思維一下被蠟封了,好在她的肢體還是活動的。
這時候,她也連杯帶盤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心頭那些絲絲縷縷的東西被掐斷了,心地反而敞亮起來,她就在這麼一瞬間,有了回應的話。對,如果吳哥要把那話說出口,她就說自己也拿出了十萬元來,要與羅遇的那十萬湊起共同買車子……
吳錟見衛竹靜默著,也跟著靜默了一陣。但這一陣的靜默突然讓他煩躁起來,他終於憋不住了。
“現在做了事要收賬,本來就很不容易。別人欠我們的,我們欠工人的,一環搭一環,資金都被卡死了。羅遇一會兒想起了,說也要找個樓頂去跳樓,硬逼那些拖欠款子的,一會兒呢,又全都不管了。五一節的時候,他兒子羅傑要去韓國旅遊,找他要錢,他從包裏掏了兩萬;前一個星期,他以前的跟班兒‘小雜種’結婚,他大大方方封了個紅包,一萬;就在昨天,他一個什麼狗屁哥們兒從酈南過來,找到他要什麼讚助費,他把包裏還有的五萬元全部又掏了……你來算算他的賬,我們花錢都是一元一元的,他?他是一萬一萬的!他現在是包裏有幾個就能用幾個,就算廠子裏、工地上等米下鍋也顧不得,見一口就啄一口,這是什麼?這簡直就是包包燒!
“更可笑的是,前幾天他手下的陳經理告訴我,因為工程被返工,公司在資金上信譽上都遭受了很大損失,這個問題肯定值得深刻的反思,並且,對相關責任部門、責任人,肯定要進行嚴厲的懲戒。羅遇倒好,他也反思了,他也懲戒了,但他的方式方法是什麼?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讓所有該承擔責任的人吃蟑螂!最多的吃五隻,最少的吃一隻。他自己的態度還是端正的,說造成這樣的後果,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他帶頭吃,也吃得最多,吃了五隻!其他的人,四隻、三隻、兩隻、一隻……挨個挨個地吃……
“陳經理說,羅遇辦公室的冰箱裏還有一盒子的蟑螂,就是為下次預備的。這種辦法,他也想得出來……你知道不,羅遇手下有兩個博士,十多個碩士,這些都是業界精英啊,你看,他就是這樣搞管理的……”
吳錟還要接著往下說,衛竹已由瞬間的忍俊不禁轉而惡心想吐轉而不寒而栗,他怎麼也吃這麼怪的東西!他怎麼也這麼邋遢!她一下想起了林凱旋那鮮花似錦的小地毯似的舌頭。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林凱旋打來的。自從來到酈北,林凱旋從未給她打過一個電話,這會兒猛然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的“林凱旋”三個字,竟如二十多年前作為男同學女同學時的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