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爺相知相交,是高中畢業回村以後。那時,我已沒有更高的理想,隻想做個優秀的莊稼人,幹活很賣力氣。三爺很讚賞,向公社推薦讓我做大隊主任,給他當副手。從此我們就常在一起開會、幹活、喝酒,處理各種矛盾糾紛。那時的幹部,很多精力都花在處理糾紛上,因為人和人的關係太緊張。三千多人的村子,十個生產隊,按下葫蘆瓢起來,天天都有糾紛,有時一天數起。我和三爺幾乎是馬不停蹄。老實說,三爺的好多做法都不上路子,但我又不能不佩服他周旋和化解事情的能力。三爺處理問題威風八麵,但他有一條原則,就是不害人、和為貴。他像一位仁慈而又威嚴的帝王,保護著他的子孫和臣民。
1971年初,縣裏調我去通訊組搞新聞報道。開始我不願去,我已醉心於鄉村事業,想為改變家鄉的貧窮麵貌出一把力。那時的思想是非常單純的,並沒有多想今後的發展前途。一天晚上,三爺叫我去他家喝酒。桌上擺四樣小菜,兩雙筷子,一壺酒。開始,他一直不說話,隻和我喝悶酒。三壺酒喝光,三爺額上沁出汗來。他一直不看我,這時抬起頭說:“你走吧。我本來想叫你接班的……還是走吧!在外頭啥時都別忘了,咱是平民百姓出身。”後來,我到縣裏工作了。幾年後三爺也退了下來。三爺是個強者,可在他任職期間,村子依然貧窮。有幾年,他非常憂鬱,常常自責。大夥都勸他,這不能全怪你,你已經盡了全力。是的,他的悲劇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三爺是一代人的縮影。後來我以他為原型,寫過一篇小說《祖先的墳》,發表後居然收到上千封讀者來信,其間多是三爺同時代的幹部和他們的子女。他們說感謝我對那一代人的理解。我一直認為,對於前人,我們盡可以去總結他,但沒理由輕薄他。我們也會成為祖先,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同樣等待著後人的評判。
作品中的主人翁死了,真實的三爺依然活著。他知道我把他寫進了小說,並且是死了。三爺毫不介意:“我死過一回,就不會再死了。”他時常在他的雜貨店裏向人說起我,說本夫在省裏當材料員,我早看出他會寫材料。年輕人糾正他說是作家,可他堅持說我是材料員。
三爺從土改當幹部幾十年,已不慣於蝸居家中。他在十字路口開一爿雜貨店,一人獨居。往來行人經過此處,總愛歇歇腳和他說幾句話。他們知道這家雜貨店的店主曾是位叱吒風雲的人物。但三爺到底老了。刮風下雨的天氣,雜貨店就顯得格外冷清,偶有行人也是腳步匆匆,顧不上看一眼他的雜貨店。三爺走出櫃台,蹣跚著倚住破門板,望著十字路口的斜雨,那時便顯得茫然而呆滯。
算起來,三爺該七十歲了。
1993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