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見到汪曾祺先生,是去年的全國作代會上,那時就感到他的身體不太妙,似乎精氣神全散了。當時都住京西賓館,我去他的房間看他,說了一些閑話。會議期間又碰到幾次,也都說了話的。可是會議結束前的一次宴會上,他從鄰桌看到我時,卻對身旁的北京作家鄭萬隆說:“本夫怎麼才來開會?”於是萬隆走過來,問我:“你沒見到汪老?”我說見啦,都見過幾次了。心裏一沉,知道他有些不記事了。就趕緊過去敬酒,汪老端起一杯茶,說我不喝酒了。我說為什麼,他癡癡地站了一會兒,說醫生不讓喝。就有些神色黯然,眼睛裏似有渾濁的淚光。我看了心裏很難受,就有不祥的預感。
初識汪老是1982年春天,當時在北京舉行頭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頒獎會,我有幸和汪老一同獲獎。一天遊公園,林斤瀾先生很關心地對我說,你是寫鄉村生活的,應當拜汪老為師。當時還有劉紹棠在場,也極力稱是。我正求之不得,趕忙向汪老鞠了一躬。汪老哈哈大笑,牽住我的手說咱們算同科進士,以後互相學習。我和汪老從此有了師生的名分。當時我的另一篇小說《“狐仙”擇偶記》正引起爭議,一些人無限上綱,我很是不解。不久汪老來了一信,說你很幸運,剛寫小說就有人批評,別的沒有多說。但我的心定了。過些日又寄來一本他新出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其中的《異秉》《受戒》《大淖記事》,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有些段落能背下來。在當代文壇上,汪老屬於短篇小說寫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讀他的小說,我懂得了什麼叫從容。我後來的一些短篇如《絕唱》《雪夜》等,是受到他很大影響的。汪老一直關注著我的創作,還曾打算為我寫評論文章,隻是因為身體不好才拖下來。他對我的家鄉豐沛一帶似乎很了解,幾次對我說,你的作品不要離開那裏,你看我至今還在寫高郵。那年他和師母一道來南京,知道我已搬家,很高興,說我送你一幅字畫。回京不久,師母就把他的一幅字畫寄來了,上頭題一首詩:“人往人來桃葉渡,風停風起莫愁湖,相逢屠狗毋相訝,依舊當年趙本夫。”我很感動。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得到過很多人無私的幫助,汪老便是其中的一位。
汪老去那個世界了,冥路漫漫,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帶了一壺酒去。
1997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