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豐縣是個戲劇之鄉。那裏曾有許多古老的戲曲:花鼓、大鼓、蓮花落、琴書、四平調、柳子戲、梆子戲,等等。群眾對戲曲的迷戀達到狂熱的程度。直到五十年代,幾乎每個鄉都保留著劇團,很多村子都有“小窩班”。而每個團、班都有自己的名角,各響一方。
一到農閑時節,鄉村處處鑼鼓聲聲。晚上的夜戲是最為迷人的。幾輛太平車並成大戲台,上頭鋪上木板,三麵用秫秸箔遮擋。前台大敞,橫懸兩盞雪白的汽燈。天還不黑,莊稼人便從四方趕來了,男女老少,攜手嬉笑,像趕廟會一樣熱鬧。事實上,戲台周圍也有許多賣東西的。燒餅、麻花、香煙、茶水,攤上幽幽一盞燈籠,很吸引人,特別是孩子和老人。開戲前,台下萬頭攢動,人聲鼎沸。而鑼鼓一響,立刻鴉雀無聲。戲台一般設在村中空地或村旁打穀場上。有時也在野地裏,更便於招來容納四方百姓。舊時,大戶人家有事請戲班,常故意把戲台搭到麥地裏。那時麥子產量低,苗也稀。經過萬人踐踏,狼藉一片,但怪得很,開春一場雨,再鋤上一遍,幾天工夫,麥苗便濃綠一片,好似上了幾遍大糞。據說主要是腳氣沉入土地,肥壯得很。所謂“麥收戰場”。
過去,家鄉人說聽戲,不說看戲。那時不像現在的舞台,有燈光、布景許多講究。戲台上就是兩把椅子一張桌,簡單得很。而且上萬人聽戲,好大一片,哪看得清?隻遠遠地見舞台上人影亂晃。便隻能借助耳朵了。一些老年人擠不進去,就坐在周圍的茶攤旁邊,一邊喝茶,一邊聽,看也不看舞台。但知道劇情發展。紅娘剛唱完,老漢吧嗒一口煙說,該張生上場了。
熟悉。當然,這主要是演員的嗓子好。
我那時還小,聽戲並不認真。隻是和小夥伴們到處亂鑽,玩捉迷藏。鑽來鑽去,惹得大人們煩了,吼一聲:“滾!”於是,夥伴們呼隆又跑到戲台底下去。戲台是太平車搭起來的,木板下全是空隙。臥在車廂裏,可以看到後頭演員卸妝化妝,可以看到演員的真麵目。我們便在暗中指指點點,這個胖那個瘦的。忽然從前台又下來一個大長胡子,隻見他摘下胡子,一跺腳打個極響的噴嚏。於是大家覺得好奇。唱戲的也打噴嚏嗎?頓時少了幾分神秘感。但漸漸地在車廂裏就不舒服了。一是憋得慌,二是隨著劇情發展台上熱鬧起來,又是翻跟頭,又是打仗,咚咚亂響,震得兩耳發麻。夥伴們一時興起,也在車廂裏翻起跟頭來,同時大呼小叫,胡亂唱一通。隔一層木板,一座戲台兩台戲,亂哄哄的。觀眾和演員起先納悶,不知哪裏在鬧騰。後來終於弄明白了,木板下有一群小家夥。於是群眾亂笑起來。氣得村長爺拿根竹竿往車廂裏捅。大家隻好投降,一個個滿身塵土爬出來,四散奔逃。
1988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