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每一個鄉村少年都曾有過一個朦朧而美麗的夢:離開父母,離開家,到遠方去。即便生活在都市中的孩子,也大多有過這類念頭。隻是他們的本意有些不同,都市中的孩子多半是為了尋求獨立,而鄉下孩子則純粹為了改變命運。
這不一樣。
鄉村貧窮、落後,一輩輩麵對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每一粒糧食都來得不易。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一種過分簡化且詩化的描述,鄉村日子所包含的艱辛,不在其中是很難體味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肯定是懶漢,真正的莊稼人決沒有這般悠然。起五更睡半夜倒是常有的事,酷暑烈日、風雪嚴寒中仍在勞作,多少個世紀都是這樣子。年複一年,日子單調、清苦而無奈,於是就有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期盼。孩子從懂事起,父親就不斷告訴兒子:“要爭氣,要有出息,日後到大地方幹事去!”這要求其實很虛幻,甚至連自己都覺得沒有指望。莊稼人一輩輩都這麼要求孩子,自己也被父親這麼要求過,不是還在土裏刨食嗎?但作為父親,一輩輩都會這麼說,都必須這麼告訴兒子,這是責任。於是兒子就有了最初的夢。隻是一夜夢醒,也許就忘了。因為這期盼和要求,畢竟不如去放羊去割草去買鹽這樣具體,這樣明確,這樣容易做到。
鄉村少年到遠方去的夢,從此時斷時續。後來隨著年齡稍大和上學讀書,漸漸體味到鄉村日子的艱辛,漸漸知道了外頭的世界,才真正開始來自內心的衝動,也從此開始艱難的跋涉。
走出鄉村,談何容易!
那路途委實遙遠得很呢。
千百萬鄉村少年在經曆過夢境、跋涉和奮鬥之後,終以失敗告終。這很殘酷。很多人都希望能選擇生活,但最終隻能被生活所選擇。無奈中,你隻好說這是命運。於是他們重新回到村子,沿著父輩生活的軌跡,娶妻生子,侍弄土地,終其一生。他們也同樣會告訴兒子:“要爭氣,要有出息,日後到大地方幹事去!”
這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循環,一個古老而蒼涼的童話。
也有人終於走出去。
今天生活在城市裏的大多數人,其祖輩都是來自鄉村,有的才兩代、三代。他們的父輩、祖輩,當年帶著曠野的風,穿著沾滿泥巴的草鞋走進城市的時候,都可以寫一部跋涉者的傳奇了。他們是軍人、乞丐、手藝人、流浪漢、學生、用人、腳力、妓女、革命家……
城市不是天堂,但城市是一種象征。
這些年,每次回到故鄉的村子,見到兒時的夥伴,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有的才四十幾歲,已經很像個老頭老太了。駝腰佝背、頭發散亂、眼珠混濁、衣衫破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們當年如何一塊上學、一塊養狗、一塊爬樹的情景。他們中有的相當聰明,也非常有抱負,卻到底沒能走出來。
他們在哪裏錯過了呢?有的隻讀完小學,有的讀到初中,也有的已經讀到高中,僅差一步了。終於還是功虧一簣。兒時的夥伴見到我時,自然會有一番寒暄、親熱,卻不再有兒時的自然、靈動和意氣風發。歲月已經消磨了幾乎所有虛幻的東西,他們變得非常實在和木訥,和我交談時甚至有點惶然不知所措。
那些曾屬於我們共有的大樹底、場院和麥秸垛呢?那些記錄著我們淘氣和快樂的坑塘、土井和瓜園呢?還有當過小學的祠堂、廟會、說書場……那些哺育過我們身體和靈性的場景,也都隨著歲月消失了嗎?
我生下來體質就弱,後來又得過幾次要命的病,疹子、白喉,幾乎要了我的命。出疹子使我昏迷了十八天,長白喉使我一個月不能說話。病了多是吃湯藥。滿滿熬上一大碗,閉上氣喝下去。大人舍不得丟掉藥渣,放在藥鍋裏再熬半碗,再喝下去,喝得肚子圓滾滾的,一走路直晃蕩,喘出的氣都有一股藥味。母親說我小時候吃藥特別乖,老是病懨懨地靠在牆角曬太陽,旁邊放一隻藥碗,臥一條黑狗,半天不動一動。
童年的生活是破碎的。
我家鄉所在的豐縣,解放初屬於山東,後來才劃歸江蘇。那時魯西南一帶窮得可怕,許多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樹皮、草根、棉種、青苗、野菜,都用來填肚子。春夏秋三季還好,有綠色就會有吃的。冬季冰天雪地,萬木凋零,麻雀還能找點草籽吃,人都餓得團團轉,餓死凍死人的事常有發生。那時父親正做著發家夢,經常在外做小生意。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幾個在家苦熬,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家裏有幾畝地,但那時產量極低,十畝地不如現在一畝地打的糧食多。一個人沒經曆過饑餓和貧窮,永遠都不懂得糧食的重要。和那時相比,現在的生活是天堂了。可至今我吃飯仍不舍得丟掉一粒飯,和糧食的感情是在饑餓中建立起來的。我一生中經曆過三次饑餓:一是解放初,二是三年困難時期,三是文化大革命中。餓得最慘的是前兩次,剝樹皮曬幹了磨成麵蒸窩頭吃,把柳樹葉用開水燙一燙拌點鹽,一次能扒進肚子兩碗。但樹皮樹葉有限,饑餓的人們很快就把它全吃光了,大樹小樹都被剝得體無完膚。真正救人性命的還是野草野菜。真是奇怪得很,每逢荒年,地裏就會瘋長野草野菜。老年人說,曆史上也是這樣,馬蜂菜、掃帚菜、灰灰菜、七七芽、麵條棵……長得到處都是,家前院後甚至草屋頂上都會長出來。而平時這些地方是從不長草長菜的,一到荒年都冒了出來,真叫天無絕人之路。人們像蝗蟲一樣采摘過去,三五天又長出來。大地是一位真正慈愛的母親!後來的幾十年,我見識過形形色色的金銀珠寶、富麗堂皇的宮殿樓閣,卻沒有一樣叫我動過感情。可每當我置身野外,沐浴著曠野的風,感受到土地的氣息時,就有一種來自內心的震顫和激動。這和城裏人對大自然的熱愛不一樣。大自然對城裏人來說,是一種點綴、調劑和補充,而土地於我卻是母腹和生命的源頭。我也參加過很多次高級宴席,麵對一桌子山珍海味卻少有食欲,沒有一次吃飽過,每次回家還要再啃一個饅頭,肚裏才覺踏實。我隻有一副平民的肚腸,連吃肉都喜歡吃下水。這很土氣,可我不想假冒貴族。我為自己依然喜歡吃五穀雜糧的胃口感到欣慰和驕傲。
終有一天人類會覺悟,世上最好的東西不是黃金,而是土地;最好吃的東西不是各種營養液之類的鬼名堂,而是糧食。
我八歲上小學,那是1955年。
其時,父親近乎瘋狂的土地夢已經破滅。
父親和母親兩個家族都曾在當地顯赫一時,但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全都轟然倒塌,到他們這一輩已淪為清貧。從富有到清貧,是一個痛苦的毀滅過程,其間經曆過無數殺戮和苦難,這些都在《碎瓦》裏寫過。可貴的是,父親母親沒有沉淪。他們相濡以沫,克勤克儉,從零開始,又奮鬥了許多年。土改前後那幾年,他們幾乎是在拚命,掙點錢不舍得吃穿,就是為了攢錢買地。我仍然記得,小時候家裏都是兩頓飯,晚上是從不做飯的。天冷時至多燒一點熱湯暖暖肚子,湯水可照人影,幾顆小米粒粒可數。當地人把吃晚飯叫喝湯,至今沿襲,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曆史了。晚上,小孩子餓了就早早睡覺,母親和十歲的大姐還要繼續紡線。母親生於富家,曾在縣城外祖父的店鋪裏度過她的整個少女時代,本是一雙插花描雲的纖纖玉手,這時已磨得兩手老繭,擰紡車的右手食指粗糙得像一截樹枝。有時夜半醒來撒尿,猛見母親還在紡線,昏黃的燈影下是一個疲憊不堪的身影。母親能苦,父親更能苦。他的一件黑布袍子有十幾塊補丁,那件袍子穿了十幾年。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的袍子是最溫暖的。他會變戲法似的從袍子裏掏出幾個熱乎乎的燒餅,也會用破袍子把我裹在懷裏去屋後的雜貨店和人聊天,或者揣著我擠在人群裏聽夜戲。那是父親難得閑暇的時候,我幾乎寸步不離父親的身子。父親每次做生意回來,也總是把我拎來拎去舍不得鬆手。
父母受過很多苦,但他們活得充實,因為他們有堅定的目標,就是一年年擴大土地。當父親穿著那件破袍子走州過府,在風雪彌漫的路途上挑著擔子,喘息著四處奔走的時候,決不會想到日後有個叫“合作社”的怪物,正等著吞噬他用血汗換來的土地。父親入社了。父親不能不人社。對於數億莊稼人來說,那是個充滿亢奮、痛苦和困惑的時代。從初級社、高級社到人民公社化,人們始終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土地、村莊、鍋灶、牛羊、勞動,什麼都合在一起了。除了老婆孩子還是自己的,莊稼人已變得一無所有。聚攏土地再沒有指望。
社會的發展迫使父親從土地上抬起頭,看到更遠一點的地方。他噙著淚鬆開攥在手裏的那一把黃土,決意要供養孩子上學了。學校在祠堂裏。趙家祠堂是一片很氣派的房子。磚木結構,兩進大院。前院是東西廂房,穿過腰房中間的過道門,就進入後院了。後院主殿是一座明代建築,下頭是青磚,上頭是彩色琉璃瓦。青磚用砂漿粘合,中間嵌有銅錠,十分穩固。殿頂正中立一寶葫蘆,脊簷上雕有龍獸,堂皇而威嚴。
建築上雕龍,在舊時是極有講究的。隻有出過皇帝的地方,才有這種特權,否則就有覬覦天下之嫌而遭殺頭之罪。故鄉豐縣出過一代開國皇帝劉邦,自然就有了雕龍的特權。趙家祠堂上雕龍,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趙家做過宋天子。我們這個古老的趙姓寨子,一輩輩傳下來說是趙宋的後裔。祖譜上的記載都比較含混:“宋亡,攜族避亂於直隸之長清縣,是為元初。明永樂又南徙,有留山東者,有分往河南江西者,落籍於豐,其一支也。”就是說宋朝滅亡以後的逃亡遷徙路線很清晰,但最初從何處“攜族避亂”卻語焉不詳。我想要麼是有意回避,要麼是不知從何處來。那時戰禍連年,人們逃來逃去,後來人忘了根基的事也是有的。但趙氏一族祖輩相傳的說法,使我更相信前者。一支落難的皇族後裔如驚弓之鳥,祖譜上有意回避是合乎情理的。可我寧願不是。因為宋朝是我最不喜歡的一個朝代,每讀宋史都有一種屈辱感。宋王朝在中國曆史上是個重文輕武的朝代,積貧積弱,國運多舛。兩宋共曆十八帝,計三百二十年,除太祖趙匡胤,似乎都缺少政治家的雄才大略。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其實都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如太宗趙炅,大量增加進士科中試名額,使文臣修編《太平禦覽》等書。北宋亡國之君徽宗趙佶詩文書畫俱佳,頗富才情,他首創的“瘦金體”至今在書界仍有地位,存世畫跡有《芙蓉錦雞》、《池塘晚秋》、《四禽》、《雪江歸棹》等。他們也許更宜做文人,而文人和政治家是兩碼事。由這些文弱少斷、多愁善感、聲色犬馬的公子哥兒治國,我們這支趙姓遺民若果是趙宋後裔,真要感激那位當初攜族避亂、流落民間的一世祖了。龍子龍孫並不是好當的,人間快活是自由身。不具其能,不在其位,粗茶淡飯也養得數萬子孫。後人修譜建祠紀念他,是理所當然的。從明永樂年間二次遷徙定居豐縣,已曆二十二世,近六百年。六百年間,中國社會不知經曆過多少次兵燹離亂,這一支趙姓人都頑強地生存下來了。除老寨趙集村,又分出許多新支,散居在蘇魯豫皖交界的廣大區域內。自然,在這六百年間,也有過多次昌隆盛世,但一個奇怪的現象是,查遍趙氏祖譜,居然沒有一個人出去做過官。如果都是些目不識丁的莊稼人倒也罷了,趙家曆史上偏又出過許多有學問的人,他們儒雅溫和、深藏不露,除了種幾畝薄田,就是以讀書自娛,或者就在村裏談些天下事,聊累了打個哈欠回家睡覺,決不去外頭招惹是非。後來漸漸有些人出外教書,但也僅限於教書,仍是無意官場。解放前後,一個村就出過上百位教書先生,這在周圍村莊也是僅見。晚清時更是出過一位奇人,此人除了種田,閑時還做“補書”的行當。所謂“補書”就是修補那些破損斷頁的書籍,就像修補破盆爛鍋一樣。任你四書五經、諸子百家、閑雜書籍,哪裏缺頁斷行,盡可拿來修補。不知此公是否可用學富五車來形容,古今能幹這行當的大概不多。但他一生都是個農夫。趙姓人厭惡官場,大約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逢年過節,趙氏祠堂就格外熱鬧起來。祭祀先祖已成數百年不變的規矩。聽老人們說,主殿裏原本供奉的是一世祖的雕像,黃楊木的,四十年代時被日本人燒了。解放後反對封建思想,再沒有恢複。祠堂也做了小學校。
學校是初小,隻有四年級。
前院東廂房是先生的辦公室,西廂房是一、二年級合用的教室。後院西廂房為三、四年級合用,東廂房放些雜物。主殿依舊空著,有時村幹部開會用用,擺幾張桌椅,學生不大敢進去。
全校隻有兩個老師:一位是教語文的馬老師,一位是教算術的劉老師,都是吃公家糧的。這兩人都是上頭派來的,本村的教書先生都在外地教書,也是怪了。馬老師兼任校長,劉老師兼任教務主任。兩位老師家在附近村上,有時晚上回家,不回家就住在祠堂腰房裏。各人住一間,合用一個鍋灶。尿罐則各人是各人的。馬老師的尿罐是圓的,灰色,白天放門口曬,老遠就聞到臊氣。劉老師就講究得多。他的尿罐是方的、赤紅色,好像是紫砂一類的東西,很精致,用完了每天用水衝洗,有時還用一塊舊布擦拭,翻來覆去地擦,然後再放在陽光下曬。放下了還要端起來端詳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