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初,鄉下辦學條件很差。一個鄉幾十個村也不過兩三所小學。像我們村有小學而且有祠堂做校舍,已經是好的了。兩個年級合用一個教室,教起來有些麻煩,一半坐一年級學生,一半坐二年級學生。老師教一年級時,二年級學生就做作業,反之也一樣。這樣難免出亂子,不好管理,互相幹擾是每堂課都要有的。遇有調皮搗蛋的學生,老師就用小棍子敲腦袋,敲得梆梆響。班裏學生年齡也參差不齊,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七八歲,個別的已經娶過媳婦了。下雨天,就有媳婦來送傘,臉紅紅的。年齡小的學生就齊唱:“下雨天,滿地水,媳婦送傘抿著嘴兒,媳婦媳婦你別跑,吃口奶子親個嘴兒!……”小媳婦跑得頭也不回,小丈夫則滿臉羞紅。那時正上課,老師嗬斥不住。一時又有小的憋不住尿濕了褲子,大學生從底下捅了小的一拳頭,小的哇哇大哭,教室裏老是亂哄哄的。記憶中老師總在發脾氣,大踏步在教室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敲敲這個,一會兒拎出去那個。拎出去的冬天罰凍,夏天罰曬,院子裏總有幾個學生站著挨罰,教室裏的學生就不斷探頭探腦往外看。
上學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因為從小體質弱,又少言寡語,不大和同齡的孩子奔跑玩耍,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倚牆坐著,或聽大人們說閑話。大人們的閑話包羅萬象,古今中外、天上人間,但更多的是人間酸辛。在那些過往的故事中,盡是祖輩們的苦難、燒殺、凶險和傳奇般的經曆。我滿腦子裝著一些和我這個年齡不相稱的大人的故事。大人們說過就算了,我卻再也不能忘記,童心如一張白紙,潑上的全是濃墨。就像一大堆沉澱物堆積在心裏,排除不了,又消化不動。無數的曆史的影像死死纏繞著我,讓我興奮,讓我激動,讓我煩躁不安。我仿佛早已參與了那些往事,生命也往前延伸了幾十年、幾百年。大人們說我像個小大人,卻並不知道我在想什麼。這種無名的煩惱和憂愁鑄造了我早年的性情,以至伴隨至今,形成化不開的憂鬱症。
我上課很安靜,並不調皮搗蛋,卻常常走神。在我看來,課文太淺顯,太沒意思了。我至今仍記得一年級時的許多課文,第一課是:《開學了》。第二課是:《我們去上學》。第三課是:《學校裏同學很多》。諸如此類,這和大人們的故事自然無法相比。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我不喜歡太鬧的氣氛。對於同學之間打打鬧鬧的事,我隻是一名茫然的看客。
瘦弱多病,一直伴隨我整個少年時代。即便和同伴一起玩耍時,也常要停下來喘息一會兒。病一陣好一陣,時好時病。記得那年早已春暖花開,別的同學都換上夾衣褲了。所謂夾衣褲就是把棉襖棉褲裏的棉花拿掉;到夏天,再去掉一層裏子,又成了單衣。鄉下人沒什麼衣服,一年四季瞎湊合。那時天已很暖,我仍然穿著棉襖棉褲,頭上一頂棉帽放下兩個耳巴護住耳朵。黃昏時,還沒有下課,我大概又走神了。教算術的劉老師喊我“爬黑板”,三次都沒聽到。同學們笑起來,劉老師火了,大步走過來,用他手裏的教鞭把我頭上的帽子挑起,一下甩到窗外去,像甩一泡狗屎。然後大聲訓斥說:“什麼季節啦還戴個破棉帽!”那會兒我使勁憋住淚水,感到極大的羞辱。其實我剛生過一場大病,身體極度虛弱,那種情況下能堅持上學已經不容易了。下課後,同學們圍住那頂被甩到窗外的棉帽看,我忽然分開同學,一腳把它踢到院牆外。從那以後近四十年了,我再也沒有戴過帽子。開始是賭氣,後來就成了習慣。哪怕是哈氣成冰的嚴寒天氣,我也不戴帽子。
劉老師是個刻薄的人,喜歡嘲弄學生,或說些侮辱性的話,動不動揭人三代老底,比如誰的爹偷過人家東西,當過幾年土匪,誰的娘和誰相好等等,學生都恨他。他的尿盆也就經常丟失,或被大年級的學生鑽個洞。他丟一個再買一個,仍然是紫砂的,有時一次買兩三個,以備損壞。當然,每少一次尿盆,劉老師都要折騰一次,把受懷疑的學生喊到辦公室,盤問訓斥打嘴巴。他打學生從來都是打臉,或叫學生互相打嘴巴子。那時他便在一旁笑,笑得陰森森的。然後拿出他新買的尿盆,逐一讓受懷疑的學生看:“讓你們再偷,偷回家去泡茶喝!”
馬老師也打人,威信卻很高。平日裏,他常笑眯眯的像個大媽,很慈祥的樣子,但學生搗蛋時,被他捉住了就揍屁股,而且隻揍屁股。先是把頭夾在胳肢窩裏,從你背後俯下身去,呱嘰呱嘰一陣大巴掌,或者用教鞭抽,決不留情,抽破了皮就背去看醫生。村裏人常見高高大大的馬老師背個學生出校門找醫生,就有人喊:“馬校長!又打傷一個?”
“又打傷一個。”
“該揍!”
村裏人不怪他。還說他教書認真,心眼好。當初家長送孩子上學時就說過的:不聽話隻管打!
學問當然是打出來的。
馬老師個子很高,稍有些駝背。長臉,大背頭。寫一手好毛筆字,過年常為村裏人家寫春聯,誰家娶媳嫁女也請他寫喜字,娶媳寫雙喜字,嫁女寫單喜字。喝喜酒和長輩一起坐上席。馬老師酒量很大,可以喝三壺,臉膛紅紅的,喝醉了酒低了頭不說話,蹣跚著回學校。
劉老師平日不和村裏人來往,很清高的樣子。但後來因為行為不端,被辭退了。三四年級的女學生,有不少十七八歲,發育得像個大姑娘了。劉老師常以排練文藝節目的名義把女學生留下,他拉二胡,讓女學生唱,就在他宿舍裏。劉老師二胡拉得極好,一根弦也能拉出悠揚的曲子。宿舍裏唱著唱著就沒有聲音了,先是一陣沉寂,接著傳出扭打聲,碰得東西亂響,然後女學生頭發亂亂地跑出來。女學生開始不敢告訴人,後來幾個女學生都遇到這事,悄悄給人說劉老師摸她的乳房。漸漸事發。村裏人憤憤然說:這個劉老師早該讓他走!看他那個穿戴!
劉老師很闊氣,頭發梳得光光的,中間分一道線,叫二馬分鬃。喜歡在帽簷和褲管上別一圈回形針,一走路閃閃發光的。上衣口袋裏一排掛四支鋼筆。其實,這是五十年代的一種時尚,就像現在的年輕人穿牛仔服、戴金戒指一樣,算不得什麼。他的被辭退和回形針沒有關係。多年以後,我已參加工作,曾在一個鄉間的集鎮上看到劉老師賣大蒜,胡子拉碴的,完全一副老農模樣,很潦倒的樣子,心裏竟老大不忍。
又一年的臘月到了。
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原野,古寨被雪映耀得燦若銀宮。雪一停,全寨人都出來打掃積雪,到處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臘月廟會就要到了,這是沉寂的古寨最富生氣的日子。臘月裏有三個廟會:初七、十八、二十五,已有幾百年的傳統。逢廟會,四省交界幾十個縣的人都來趕會交易。廟會上牲畜、農副產品、木器、年貨,應有盡有,還有大戲、說書場、雜耍、武術、鬥羊,豐富多彩。人數可達十幾萬之眾。從寨裏每一條大街小巷到寨外的空地,到處都是熱鬧擁擠的人流。到處都是擺著地攤貨物。三個廟會是寨裏孩子們最歡樂最富有的日子。幾乎每家門口都會有外地人擺攤賣貨,孩子們幾天前就開始搶占地盤,從家裏搬一領箔、一張席、或者抬一個小床放在路邊,占上一塊地方,廟會那天被人租去,一般可以給兩毛錢,占兩塊地方就能得到四毛錢。四毛錢在那時對一個孩子來說,相當富有了。那時物價很低,一個雞蛋才賣兩分錢。有這四毛錢,能在廟會上吃十個煎包、六碗涼粉、半斤茴香豆、看一場雜耍、買兩支鉛筆一塊橡皮,還能結餘兩三分錢。占地攤得到的錢全歸孩子支配,大人絕對不要的,這也是幾百年不變的規矩。一入臘月,孩子們就唱起來:
初七、十八、二十五,
趕會買包子,
還有涼粉和茴香。
涼粉酸,
包子香,
饞得口水半尺長,
拿上兩毛錢,
會上吃他娘!
那時生活水平低,廟會上能吃幾個熱煎包,喝一碗涼粉,真是莫大的快樂了。
臘月過後就是年關,一寨人照例祭拜祖先。趙家祠堂從四更天就熱鬧起來,人們三五成群來祠堂給一世祖磕頭上香。當年嫁來的媳婦都要穿上繡裙,頭戴各種首飾,邁著小步,恭恭敬敬進入祠堂三拜九叩。這種場合,同時也是各家比新娘子的時候,看誰家媳婦長得俊,舉手投足是否穩重。祠堂裏外都是看熱鬧的人,尤其女人們嘰嘰喳喳,指指戳戳,這對新娘子來說,比新嫁落轎時還要緊張,因為那時沒人比較。寨子大,大年總要娶來二三十個新娘子,這會兒齊集祠堂,裙釵窸窣,環佩叮當,一個比著一個鮮亮。這位臉蛋好,那個身材長,這位奶子大,那個腰兒細,讓一寨老小評個夠。有那長相不好的新媳婦,真恨不能尋個地洞鑽進去。
大年初一祭祖拜神,向長輩磕頭,要持續幾天。因為寨子太大,長輩也多,年輕人這家串那家,膝蓋都磕痛了。也有年輕人偷懶,耍個滑頭。近門的石頭哥每年大年初一,半夜就起床,然後挨家跑。那時長輩已睡覺,尚未起床,石頭哥在黑漆漆的院子裏大叫一聲:“二爺,我給您拜年啦!”老人被驚醒,聽出是石頭,忙應道:“不磕頭了,來了就算。屋裏坐。”石頭稍一停又叫:“二爺,我磕過頭啦,再去別家轉轉!”他其實沒磕頭,反正老人也看不見。石頭轉半個寨子,膝蓋上還是幹淨的。
鄉村祭神,情況就複雜多了。除了各家都要祭的灶君,堂屋裏供奉的神各不一樣,有老天爺張玉皇、有觀音、有呂洞賓、有關二爺。我家供奉的卻是華佗,稱華祖。我家供華祖是有緣由的。聽奶奶說,我父親小時候和二爺家的叔父鑽進一個紅芋窖玩耍,窖頂突然塌落,把兩人埋進地窖,而外頭卻無人知道。過了幾個時辰,該吃飯了,家人喊不到他們,到處尋找,後來才發現這座塌落的廢地窖。下頭沒什麼動靜,隻見塌落的鮮土厚厚地覆蓋在上頭,家裏人試著往下扒,一直扒了幾尺深,果然扒出一個人來,是叔父,還活著。叔父一臉一頭都是土,抹抹臉說:“我哥還在裏頭。”家人趕忙又往下扒,終於把父親扒出來,居然毫發無損,隻是變成了土人。這真是個奇跡!兩人在土裏埋了幾個時辰,竟然沒有悶死。事後兩人都說,窖頂一塌,就見一黃衣人躍進來,用雙手撐住窖頂,護住他們,才沒有壓死。大家聽了都覺奇怪,這黃衣人是什麼人呢?莫不是神仙相救。猛然想到附近有座華祖廟,華祖就是一身黃衣,忙跑去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隻見華祖塑像上泥土斑斑,汗珠點點,分明就是華祖顯靈救了兩個孩子。大家趕忙向華祖跪拜,為他拂淨泥土和汗水,備了供果,再拜感謝救命之恩。從此,我家就把華祖像請回家中,四時祭拜。我自幼多病,華祖又是因醫道高明而被民間奉為神靈的,每到過年祭拜華祖,我都要跟奶奶和母親一塊磕頭。奶奶年輕時從高處摔下來成了癱瘓,和爺爺叔叔住在別處。每年大年初一五更天,她都要拄著一條方凳,拖著兩條癱腿,爬行一樣來到我家,為華祖上香磕頭,為兒子還有孫子祈禱。奶奶沒給過我什麼東西,但僅憑這一點,我會記住她一輩子。
上小學四年級時,學校搬了一次家,在一家地主的院子裏。這時校長老師都已經換了,馬老師也已調走。馬老師走時,村長和好多學生家長都請他吃飯喝酒的。新來的校長姓韓,是個南方人,好說好笑,從來不打罵學生。但他喜歡學寨子裏婦女罵小偷,誰家東西被人偷了,婦女就會罵街,拖長了嗓音像唱歌一樣。韓校長聽了好玩,就在校園裏小聲學,讓學生聽到了,大家都偷偷笑。
韓校長極有事業心,由他一力促成,初小變成完小,並從1959年春天開始籌建新學校。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頭一年。那一年,全寨餓死上百口人,新學校卻奇跡般地當年建成。校址在寨東南角古寨牆下,就是我們常放風箏的地方。建校舍是村裏人籌的錢和磚瓦木料,上級也撥了一點錢。學生從五裏外的窯場運磚瓦,用肩扛或用扁擔抬,磨得手膀流血,大家都很賣力。學校既成完小,就增加了五六年級,周圍村莊的孩子都來上學,計有三百多學生,規模也大了。
條件依然很艱苦,教室沒有門窗,隻有幾個洞。刮風下雨的天氣,滿教室呼隆呼隆響。一到四年級的教室都是泥台子,五六年級才有借來的棺材板做課桌,板凳由學生自帶。男女廁所是在古寨牆上挖出的兩個洞,旁有十幾株古紫藤掩襯,倒也十分幽雅。籃球場隻有一個用鐵絲擰成的框圈,拴在一棵柳樹上。盡管如此,我們畢竟有自己的校舍了。老師已有七八位,學生三四百人,排隊上操開步走:“一、二、三、四!”喊得震天響,引得一村人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