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是我係列長篇小說《地母》的第一卷,按計劃寫完,大約要四卷或五卷。每一卷都相對獨立,其中的人物,有些會在下一卷繼續出現,有些人物就消失了。
這部係列長篇是以我父親和母親兩個家族為背景而構思的,時間跨度一百多年,從清鹹豐五年黃河決口,一直寫到我這一輩,人物很多,故事很多,可以稱得上一部大構思。
但麻煩可能也出在這裏。
現在作家寫長篇的很多,新時期以來比較活躍的一些作家,差不多都在寫長篇。而且我已注意到批評界的批評,就是說現在長篇產量很高,一年大約四五百部,但真正好的長篇很少;作家動輒就是寫係列長篇,而水分卻很大,看了叫人失望;長篇小說中寫家族的很多,大同小異,缺乏新意。
這的確是目前長篇小說創作的現狀。不僅批評界不滿意,讀者不滿意,連作家也不滿意。
這種批評對我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寫係列,而且又是寫家族,就像對著黑洞洞的槍口撞去,能逃脫失敗的厄運嗎?每一位作家在寫長篇的時候都是自信的,每一位作家都認為自己的素材是獨特的,但寫出來卻發現:互相之間並無大的不同。
但我還是得寫。
作家寫別人寫過的東西是傻瓜,作家不敢寫別人寫過的東西就是白癡了。其實中外古今,還有什麼題材沒被作家寫過?文學不在於寫什麼,永遠都在於怎麼寫。
我很自信,像所有的失敗者那樣。
為了這部係列長篇,我已準備了十年,也構思了十年,其間動筆三次,廢掉十六萬字,不滿意又停下了。
因為這部長篇,我耽誤了好多中短篇小說,謝絕了許多朋友的約稿,有些刊物我已白看了十年,還沒給人家寫一個字。就連那些在有些人看來可以信手拈來的報紙副刊小文章,也寫得很少。因為我從來認為小文章其實並不好寫。
我不想分散精力。我不像有人可以同時幹幾件事,我隻能一件事一件事地幹。我一肚子都是這個大東西。這些年陸續發表的幾部中篇小說《涸轍》《走出藍水河》《碎瓦》《到遠方去》等,都是這個係列長篇中的某一部分,都是為它準備的。盡管我老給自己說要沉住氣,可我終於耐不住了,我已經憋了十年。那個叫做創作衝動的東西已經攪得我心神不寧,坐臥不安。
從1994年後半年開始,我決定動手了。在最初的三個多月裏,胃病發作,疼得不能睡覺,更不能寫作。每天吃完藥躺在床上或坐在沙發上沉默、靜養。家裏很安靜。我的居所在紫金山下,距南京最繁華的新街口約有二十華裏。前些年搬家的時候,我有意選了這個地方。這裏原本就是鄉村,沒有都市的喧囂,但有綠樹、有鳥叫、有蟬鳴。家裏人都去上班或上學了,就我一個人在家。時有幾隻小鳥落在陽台上尋找吃的,我有時就撒點糧食在那裏,小鳥就天天來。多數時候是幾隻麻雀,偶爾有兩隻燕子,它們不怎麼怕我,有時會伸頭往屋裏看,歪著頭。小鳥歪頭看人的樣子特別可愛。紫金山就在對麵,站在陽台上似乎伸手就能摸住。山坡上的樹木鬱鬱蔥蔥,林木間的紫金山天文台清晰可見。有時我從一條小路爬上山去,在幽靜的竹林裏散步或者躺一會兒,心裏靜極,塵世的一切煩惱都離我遠去。東郊風景區醉人的綠色空氣和近四十服中藥,終於使我的身體好起來。而這時《逝水》應該怎麼寫,我已經有數了。
正式坐到書桌前是九月份,之後用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終於為《逝水》畫上了句號。
關於這部長篇,我不想說得太多。
但我想說,它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長篇。
我把它寫開了。因為是係列長篇,第一卷必須寫開,寫出氣勢。如果寫得小頭小腦,後頭就無法寫了。而我素來討厭小頭小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