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師您好!您是我省的著名作家,您和您的作品早已被廣大讀者所熟知。聽說您出生在農村,當過回鄉知青,做過營業員,還差點兒接了老支書的班;還聽說您出生的那個村落非常有意思。在您的小說《祖先的墳》裏,不難看到您從前生活的影子,能跟我們談談這些故事嗎?
我老家的寨子在江蘇西北角的豐縣,那裏是四省交界處。這個村落大概已有六百多年的曆史了,就像個古城堡一樣,全寨的四千多個人,基本上都姓趙。我的整個童年時代都是在那裏度過的。十三歲時,我考上了縣城中學,一直讀到1966年,屬於六七屆高中畢業生。“文革”開始後不久,我屬於回鄉知青,回了老家,先在公社供銷社的布櫃上當了三個月賣布的營業員,後來,公社負責人嫌我們大隊“革命委員會”的老書記年齡比較大,身體也不好,想叫他退休,讓我接老支書的班。不過我在家隻幹了一年農活,1971年就調到縣裏搞通訊報道去了。
聽說您所在的那個村子非常大,從村前走到村後有一公裏。
應該有。它是一個方形的古寨,基本上是四方的,寨子的四麵以前都有寨牆,寨牆很高,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時還殘存了幾堵,我們曾經常爬上去放風箏、射箭、做遊戲。
每次回去探親時,到了村口就不敢再坐在車上了,這是為什麼哪?
因為我們趙家是個大家族,全村人都有血緣關係。當然這個家族裏也有不同的分支,我所屬的那個分支是本村的旺“族”,這一“族”人繁衍得比較快,所以我在我們村裏隻能算是個晚輩。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同村同班又同齡的同學,但是竟長了我六輩,可見我的輩分是非常低的。所以我一進了村,遇到的基本上全是長輩。我要是坐車進村,肯定就不合適了。無論是誰,無論在外麵做了什麼事,隻要一回到老家,該當孫子還得當孫子。而且在我們的寨子裏,家族觀念特別重,特別講究輩分。
從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您很喜愛曆史。據說您的曆史啟蒙“老師”是村子裏麵的一個地主老太太,是這樣的嗎?
我的文學啟蒙“老師”就是她。是她給我講了許多曆史故事。她是那種小家碧玉式的人物,很有修養,談吐文雅,人也非常善良。因為我們都是同村同姓,雖說她已被劃為了地主,但是整個家族都沒有把她當成“階級敵人”,也沒有把她和“階級鬥爭”聯係在一起,所以,我們從小就愛上她家去聽她講故事。她講故事的地方就在她家的灶窩裏,也就是廚房。在北方農村,灶窩就是一個大鍋灶,爐灶後麵有很多柴火,冬天時呆在那裏很暖和。她說故事時愛吸一隻長長的大煙袋,我們就不停地給她點煙。她講的故事確實非常有趣,現在回憶起來,對我一生的影響都很大。開始她講的是什麼《紅樓夢》啊、《蘇武牧羊》啊,我們並不太感興趣,因為這些故事情節簡單了點。後來她就講一些情節複雜的,比如《海瑞斷官司》《薛仁貴征東》,這些故事非常富有傳奇色彩,而且每一個故事,可以連講好幾個月,非常讓人入迷。
那時候您有多大?您離開老家以後,還跟那位老太太有聯係嗎?
我大概是從五六歲起開始聽她講故事的。老太太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已經去世了。她去世的時候我家還沒搬來南京,還在縣城裏住著。當時我雖然已經調到省城來了,但是還在地方上掛職,住在縣裏體驗生活。不過我一回老家就去看望她。她對我一直也非常關注,因為她是一直看著我長大的。她聽說我在創作上取得了某些成績,也非常高興。
父親去世的時候,您還在北京大學讀書,據說您聽到這個噩耗後,曾經一度有過放棄上大學的念頭。那時候,你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在心態上、思想上和年齡上都已經相當成熟,可是為什麼還會有那樣的衝動呢?能和我們聊聊您的父親嗎?
雖然我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是我覺得人的一生中,父母應該是永遠的老師、永遠的精神寄托和精神依靠。父母的一生對我的影響非常巨大。盡管在我的人生曆程中,很多人都曾經對我的生活產生過重大的影響,對我的前途和命運起過很大的作用,但是對我影響最大的,首先還是我的父母。我的父親是1986年去世的。他生前對我考上了北京大學心裏並不太樂意。他曾經對我的妻子說,本夫都這麼大歲數了,還上什麼學啊?不過這句話他從來沒跟我講過。因為他覺得,我要是因為他的緣故而不去上學了,心裏一定會很難過。所以後來他幹脆什麼也不說。當妻子告訴我他不樂意我上北大的事後,我就立即下鄉去看他。第二天我走的時候,他一直把我送到了縣裏。晚上,爺倆坐在我家院子裏的小板凳上,抽煙、聊天。說是聊天,實際上也是有一搭無一搭。那天晚上我的感覺非常不好,就好像是父子倆在生死訣別。那種氛圍,使我的心裏非常壓抑。一個晚上,爺倆也沒說幾句話。其實這時我的父親已經患了重病,癌細胞已經擴散了,但是他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因為他一直都在幹著農活,身體非常好。但是那天晚上我的預感非常不好,也許他也有著某種預感,一種來自生命本能的預感,來自對兒子的依戀和留戀。第二天我從徐州坐火車去北京的時候,一路上就回憶著他的一生,一路回憶一路流淚。因為父親從十三歲起就挑著擔子做起了小生意,在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地方,一跑就是十幾個縣,有時候十幾天、二十幾天都回不來,受了很多的罪,苦苦地把這個家庭支撐著,還供養我上學,這是多麼的不容易!我到了北京以後,也是心驚肉跳,有時候樓道裏誰接電話時跑得急了一點,我就會突然坐起來,生怕家裏傳來了什麼壞消息。果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家裏的電報,隻兩個字:“速歸”。我立刻意識到父親出事了,趕緊買了火車票連夜趕回家。回到家後,得知父親真的被確診為癌症後期,這對我的打擊非常大,連忙帶他到南京的鼓樓醫院和腫瘤醫院來看病。腫瘤醫院說我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我更加傷心,拿著錢居然沒有地方好花!當時陪父親來看病的還有我的夫人和我的姐夫,我在飯店裏花了五六百塊錢,叫了一桌最好的菜。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五六百塊錢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幾千塊錢。當時我的姐夫並不懂我的意思,他說:“父親已經不能吃東西了,你還叫那麼多菜幹什麼?”我說:“我隻是想給他看看。”因為作為兒子的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來表達這種即將生離死別的心情了!第二天我不甘心,又帶他去了上海。可是上海的醫院還是不肯給治。後來,我隻好從那裏背了兩蛇皮袋的中草藥回來。回來以後,大概也就十六七天,父親就去世了。這件事對我的打擊非常大,就覺得頭上的一層天忽然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