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無土時代》裏,木城出版社的總編石陀是一個迷失了自己,卻對大地情有獨鍾的人。他和生活在城市裏的一幫誌同道合者,試圖以各種方式,喚醒城裏人對土地的記憶。終於有一天,他們使木城出現了三百六十一塊麥田,所有的城市綠地、草坪都被種上了麥子,城市的所有角落也都長出了莊稼和蔬菜。人們重新聞到了麥田的清香,沐浴在久違的星光和來自曠野的和風之中。這一夜,所有失眠的人都睡得極為香甜。《無土時代》是荒誕的,卻表達了另一種真實,那就是我們對土地由衷的懷念和對現代文明的深刻反思。
最近我很高興地發現,在中國現在有一個“夢田族”正在日益壯大。“夢田族”大多是城市裏的年輕人,他們喜歡在離城市不遠的城郊租下一塊菜地,利用周末或休假的時間,置身其中,種植、收獲各種農作物。我的太太也在小區附近開辟了幾小塊荒地,零零碎碎,加起來也不超過半個籃球場大,全部使用有機肥料,我們收獲的黃瓜、生菜、茄子、土豆、辣椒等等,根本吃不完,還可以分出來一部分送給鄰居和朋友。我很高興地看到,在《無土時代》出版一年後,白宮的草坪上也被奧巴馬夫人種上了蔬菜。
我是一個喜歡在土地上行走的人。前年,我曾隻身在中國的大西北走了幾個月的時間。那裏有高山峻嶺,有沙漠草原,那裏沒有豪華賓館。我不要任何人的陪同,我隻想做一次純粹個人的行走。我每天的行程都是漫無目的的,看到路就走,看到村莊就歇息,我經常住在窯洞裏,在老鄉家的飯桌上搭夥,和他們吃同樣的粗樸飯菜。這種行走,完全不同於走馬觀花式的旅遊,有時候,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一個人,也說不上一句話,實在走得累了的時候,我就搭乘老鄉的驢車。那是真正的自我放逐和漫遊,也最為貼近大地和心靈,在那一刻,我時常感受到中國元曲裏“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的孤獨意境。我在尋找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我相信,那也是人類的共同記憶。這一路上,我對人生、自然、物欲、價值、城市、鄉村都有了許多新感受、新看法。現代化本來就是一項充滿矛盾的事業,社會、曆史、人生進程本就充滿無奈,隻不過,現在我們更要比任何時候都要在意一點:不要因此迷失了我們的自然與本性。這也是“無土時代”這個文學概念引起中國文學批評界普遍關注,並由此生發出許多社會、曆史、哲學話題的一個重要原因。
是的,沒有人能阻擋城市化、全球化。文學是無奈的,但文學不能沒有理想,人類不能沒有理想。對城市化、全球化的利與弊、得與失的分析,是一件世界性的複雜課題。在現實世界中,人們總喜歡用簡單的對與錯、是與非判定一件事,實際上,生活中沒有那麼多是非、對錯,更多的隻是無奈和選擇。人類文明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秩序。人類社會的群居特征,決定了我們需要秩序。城市文明、現代文明有了更嚴密的秩序,但人又是生而自由的,任何秩序對人的生命個體都是一種束縛、扭曲、再造甚至是扼殺。我們創造了文明,卻又在文明中掙紮。中國偉大的古典《紅樓夢》裏有一句話說得好:“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我不知道城市文明、現代文明會把我們最終引向天堂還是地獄,但我仍然要說,不論生活在鄉村還是城市,人類都是生活在大地上。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森林才是人類真正的母親。我們對大地應當永遠懷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對大自然的崇拜,曾經是人類最原始的崇拜,也應當是人類的終極崇拜!
謝謝大家!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