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煤黑(2 / 3)

此時已到了11月初,雖然沒有下雨,室內的溫度也不過十來攝氏度。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軍醫們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像搞食品檢疫一般扒拉著二十多具瑟瑟發抖的裸體,這個在胸前畫一道杠,那個掂起你的“老二”看看形狀,這個讓你下蹲起立,那個讓你掰開屁股看看有沒有痔瘡。

“尊嚴”二字,早他媽連同衣服被剝個精光。

“像不像生豬屠宰廠?”我悄悄地問旁邊的歐陽俊。

“說什麼呢?!”一聲大喝從我們身後傳來,我旁邊一個可憐的正在遵照指示抱頭做蹲下起立的兄弟受了驚嚇,“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真是“兩股戰戰”。

“你,穿衣服,走人。”軍醫的語氣不容置喙,得瑟得像剛配完種的母牛。

房間裏噤若寒蟬,大家想看又不敢看地瞟著那哥們兒,穿上褲衩、秋衣秋褲、毛衣毛褲、外套、鞋子……看著他從原始生物進化成文明人,大家突然覺得有衣服穿,真好!

體檢過後,麵試,政審。11月中旬,“B4”成員分別領到蓋著大紅戳的入伍通知書和肥大的綠色冬訓服,並被通知11月25日在市人武部集合。在此之前,我辭掉了“尚榮國際”的那份工作。榮濤單獨請我吃了一頓飯,餐桌上我問榮濤是誰向他推薦的我。“我答應了人家不能說的,”榮濤笑著說,“人家說了,我要是告訴你,那個《中國偶像》的大單子就泡湯了。”

“顏亦冰?!”我無不驚詫地看著他。

“這可不是我告訴你的啊!”

“嗬嗬,知道。”我跟他碰了杯。榮濤歎了口氣,“老實說還真得感謝她,你小子一走可是我們公司的損失啊!以後誰能頂得起來呢。”說著榮濤背起了那句“國有疑難可問誰”,我笑著說別咒我啊!前麵那句可是“君今不幸離人世”呢。

榮濤一再叮囑我在部隊好好幹:“以後要是想回來,有我榮濤一口吃的,就有老弟你一口吃的!”我跟他碰了碰杯表示了謝意。

11月22號,永康。

到家(嚴格來說是夏躍進的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推開鏽跡斑駁的大門,走進荒草萋萋的院子,看見夏敏正蹲在地上玩玻璃球。“夏敏!”我努力做出友善的表情衝著自己的妹妹喊道。

“哥哥。”夏敏遲疑地應著,她竟然能想起我——半年多沒見,夏敏高了,也瘦了,如同一顆小小的豆芽菜。

“媽媽呢?”

“媽媽去買米去了。”正說著聽見院門“吱呀”打開的聲音。我回過頭去,一個瘦小、佝僂的身體踉踉蹌蹌地闖進我的視野,一個二十公斤左右的米袋壓在她的肩膀上,她整個人便失衡一般向一側彎去,她的脖子因為被米袋壓著已經抬不起來,隻能低頭看著地蹣跚前行。恍惚間,我想起了當年她穿著鮮豔的運動服站在永康中學操場上帶操的場景,那時的葉馨,如同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一般朝氣蓬勃,而現在……

我跑過去卸下她的米袋,扛在自己肩上,這時她才直起腰來,喘著粗氣看著我,“夏、夏拙,你怎麼回來了?”

我盯著她:她的頭發顯得枯黃又毛糙,有幾根因為汗水而淩亂地黏在額頭上,眉毛糾結在一起,下麵是兩個鬆鬆垮垮的眼袋;眼中全然沒有當年的神采,像有一籠霧氣罩在她的瞳孔之外,使這雙眼睛看上去呆滯又充滿無望感;她的眼角有尚未清理幹淨的眼垢,魚尾紋深深地向太陽穴延伸;那張曾經白皙如羊脂的臉龐早已褪盡在漫長的時光和苦難的生活之中,如今讓我看到的隻是一張布滿黃褐斑的、不修邊幅的臉。

我怔在那裏,不知該說點啥。

“快進屋坐吧。”葉馨似乎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脫下厚重的棉衣——看得出這是一件質地和款式都不錯的棉衣,隻是現在已被磨破了袖口,背上也留下剛才米袋壓過的灰白痕跡。

我回過神來,進屋卸下米袋。“我馬上要去當兵了,回來看看你們,”我看著讓我無比陌生的葉馨,“可能這兩年都不能回來看你們了。”

“真的啊!你爸一定要高興死!”葉馨的眼神終於有了一點神采,“對了,你去看了他嗎?”

“還沒有,等下就過去。”我掏出在榮濤那裏掙的一萬塊錢交給葉馨,“以後不要那麼辛苦,多保重身體,帶好妹妹。”幾番推辭之後葉馨收下了錢,我轉身的時候葉馨哭了,那眼淚裏蘊含著什麼?感動?內疚?或許還有無人關心、獨自打拚的苦難……我快步離開了院子,直奔白泥湖監獄。

夏躍進在玻璃幕牆後麵,看上去倒是紅光滿麵。

“你胖了。”我告訴他。

他笑了笑,“定量吃飯、按點睡覺、每天勞動,又沒什麼要操心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為他描述的田園牧歌一般的生活。

“我去家裏看了看——挺好的,夏敏也長高了,很漂亮很可愛。”

“嗯,要是有空,經常回去看看吧,你葉阿姨一個人在家挺不容易的。”夏躍進低下了頭,那神態像個一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

“那恐怕沒機會了。”

夏躍進抬起頭。一臉愕然。

“我準備當兵了,這個月25號走。”

“真的?!”夏躍進從椅子上跳起來,似乎蘊含著驚人的爆發力,把看守他的獄警嚇了一跳,不但如此,玻璃外麵的我也給嚇了一跳。

獄警跑過來,拿著警棍抵著他的脖子不由分說地把他拖回去。

我傻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解釋什麼。

夏躍進被獄警架著,梗著脖子向我張望,嘴裏大聲喊著什麼。隔著厚厚的玻璃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但從他那興奮得難以自製的表情中我知道,他那是鼓勵,是讚許,是久違的開心和感動。

這次見麵到此為止,唯願裏麵的人能對他好點。

24號晚,“B4”組織了一次“末日狂歡”,我們在湘城最大的“鑽石錢櫃”KTV,點了最豪華的中包,叫了數十支啤酒,買了堆積如山的零食小吃。我們決定花光身上最後一個子兒,再開始在部隊的涅槃、新生。

特邀嘉賓還有吳曲和謝蕊寒,她們對我當兵的事大感意外,謝蕊寒第一個問題便是:“劉菁知道嗎?”我千叮嚀萬交代,總算讓她答應不告訴劉菁。吳曲一開始還好好的,溫柔如水,除了一首接一首的綿綿情歌就是死盯著安哥看,那眼神,是塊鐵都該給她盯化了。到了後來幾瓶酒下肚她就不行了,又是哭又是鬧,眼淚汪汪的,看著讓人肝腸寸斷,沒辦法安哥隻能先送她回去了。沒過多久,謝蕊寒跟歐陽俊走了,看來歐陽俊是準備把他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場盛宴留給謝蕊寒了——可以斷定,他們的感情比我們想象的要深。

包廂裏隻剩下我和易子夢,我們相顧無言,啞然失笑,如同兩條被暴雨淋過的野狗。

“唱不唱?”

“唱!”

易子夢唱起了他的主打——《那一夜》。“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那一夜我傷害了你……”易子夢唱得聲嘶力竭,給人感覺不像是在唱歌,而是像掉進了荒原上的枯井中,隻能絕望地求救。

門推開,包房外麵嘈雜的聲音傳進來,易子夢停止了他的歌唱,我們把視線轉向門口。

是顏亦冰。

易子夢走了,切換成靜音模式的包廂裏寂靜無聲,隻有背投上放著爛俗的MV,顏亦冰什麼都沒有說,靜靜地走向點歌台。她點了《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一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他們都老了嗎

他們在哪裏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

我的眼中開始騰起霧水,恍惚間又回到了第一次我們一起在KTV時的場景,彼時的顏亦冰看上去高貴端莊,如同米洛斯的阿芙羅狄德。隻因這首《那些花兒》,便讓我不顧一切,似乎為了她可以跟誰拚了……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裏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

唱到“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時顏亦冰已泣不成聲,透過包廂中昏暗的玻璃牆飾,我看見自己也是淚流兩行。我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別煽情了。

顏亦冰轉過身來狠狠地箍住我,久違的吻如雨點一般密集地砸來。她的淚水冰涼鹹澀,灌進我的嘴中,如同一杯醞釀多年的苦酒,隻消一口,這酒就讓我醉了,醉得徹底失去了理智,我撕扯她的衣服,扒下她的褲子,以前所未有的野蠻方式闖進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