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煤黑(3 / 3)

“啊!”因為痛楚顏亦冰叫了出來。我停住了,稍微冷靜下來。

“不要停。”顏亦冰躺在KTV的沙發上,頭枕著沙發的扶手,雙手扶著我,眼神中帶著祈求。

在循環播放的《那些花兒》的伴奏中,兩具失散已久的身體又一次融在一起。

結束之後,我趴在她身上,端詳著她。

我原本以為她在我的腦海中已經變得陌生,可是她的眉眼、她的高鼻梁、她帶著棱角的嘴唇、她細細的脖頸和精致的鬢角,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真實。

“在想什麼?”我問道。

“第一次跟你在一起,也是在沙發上。”顏亦冰看著我,輕聲地笑著。

“是,那時是在畫室,”我轉過頭來,仰望著天花板上的燈影,“命運就像一個閉合的圓,總以某種相同的方式開始和結束。”

顏亦冰的眼中再次漾出淚水。我再次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你也知道我當兵,對嗎?”

顏亦冰沒有回答,反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當兵?”

“保家衛國,獻身國防。”

“我不是麵試官!”

“那你還是別問了。”

“為什麼?”

“你的劉總沒跟你說起過嗎?”說話間我已推開她,起身穿好衣服。

顏亦冰怔怔地看著我。

“你的劉總沒有告訴你他有個女兒跟我們一般大,還剛好跟我們是同學?”我鄙夷地看著她,剛才的似水柔情早已煙消雲散。

“你是說——劉菁?”“劉菁”二字已卡在顏亦冰的喉嚨中出不來。

“是的,劉菁。你的同學的老爸是你現在的男朋友!還差點他媽的成了你前男友的嶽父。顏亦冰,你不覺得命運是個天才的導演?”話有點拗口,但我還是利利索索說完,在她發呆的空當,我穿好最後一件外套摔門出去了。

湘城的11月已經到了初冬,淩晨的北風刮在臉上,像鋒利的冰刃一般,似乎隨時準備割下人的耳朵。我戰戰兢兢地前行,頂著呼嘯的夜風艱難向前,舉步維艱。

顏亦冰追了出來,她攔著我,讓我聽她把話講完:“十分鍾——算我求你,好嗎?”這話從她口裏說出來真讓我意外,高傲得如同黑天鵝一般的顏亦冰也會求人?

因為天冷幾乎所有的門店都已經打烊。我們隻能找一個背風的地方坐著,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快點說吧,十分鍾。我聽完你的解釋,明天我就是一個大頭兵了。”

顏亦冰沒有說話,隻是從胸口的衣兜裏摸出一張照片,放進我手裏。

照片還帶著她的體溫,但頃刻之間便涼透了。

“這老太太是誰?你奶奶?”我無不疑惑地等著她的下文。

“我媽。”

我再次端起照片借著昏暗的路燈光細細看了看,照片中的人滿頭白發,瘦骨嶙峋,臉上如黃土高原的地貌一般千溝萬壑,被褶子分割得支離破碎。我調動腦中所有的美術細胞,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照片中的老太太跟眼前漂亮高貴的顏亦冰畫上母女關係。

“養母?奶娘?”

“親媽!”顏亦冰的聲音在寒風中同樣凜冽。

“她看上去身體不好……”我開始冷靜下來,字斟句酌。

“無所謂,已經死了。”她慘淡地笑了笑。

“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12號。”顏亦冰看著遠方,眼睛裏充盈著淚水,在路燈下熠熠閃光。

“真的對不起。她是因病嗎?”我突然想起過年時顏亦冰在家裏許久沒跟我聯係的理由,想起開學後她在酒吧裏“炒更”的辛苦,想起今年以來她那鬱積不散的愁容。

“尿毒症。”顏亦冰告訴我,那種病幾乎是絕症,除非換腎。

去年得的病,寒假才查出來是尿毒症,堅持了半年,快撐不下去了。醫生說必須換腎,顏亦冰做了體檢,看自己的腎跟她母親的是否匹配,如果可以,就分給母親一個腎——結果是不行。然後就得到處找腎源。而那個開支,至少是四十萬。

“知道我那時為什麼那麼辛苦了吧?知道我為什麼那麼需要錢了吧?”顏亦冰笑看著我,看得我無地自容。

之所以選擇報名《中國偶像》,是因為裏麵巨額的獎金誘惑,踏進那個圈子才知道,裏麵存在著太多黑幕,總有一雙雙手,在時刻推著你往東往西。

要想進入賽區決賽,首先得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因為票數決定去留,而選票說白了就是人民幣。

“賽區晉級賽的時候,有一個人來找我,說他們老板可以幫我順利晉級。前提是跟他們老板‘交朋友’,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還是答應下來了。因為當時我媽需要靠透析維持生命,每個月的開支就是兩萬元。在那之前,我已經頂不住了,開始到處借錢——包括高利貸。”顏亦冰的淚水滾落下來,“我不是還找你借過一萬嗎?你知道嗎?我最不願意的就是找你借錢。”

“為什麼?”

“夏拙,你是我唯一真心相對的男人,我希望我們的關係隻是最單純的愛情,而沒有任何雜質,你明白嗎?”

我的心一陣陣絞痛。

“我答應之後,很快便拿到一筆錢,並且順利進入總決賽,加上後來的獎金,四十萬也湊齊了,可是……”顏亦冰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輕輕地轉過身,把她摟在懷裏,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她的身體瑟瑟發抖,如同一隻可憐的被人遺棄的小貓,“始終沒有合適的腎源。我典當了自己的身體也沒能換回母親的生命。”

盡管知道千不該萬不該,我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父親呢?”

“父親?父親……”顏亦冰神情木然,口中不斷地重複著“父親”這兩個字,許久才喃喃道,“我沒見過我父親……”

……

在去部隊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顏亦冰蜷縮在湘城11月子夜的寒風中,我聽她講述從未示人的如同《霧都孤兒》一般悲涼憂傷的童年故事。

聽過故事,一切都得以釋然,一切都獲得諒解。也好,在離開湘城之前,總需要一個了斷——幹脆的、徹底的了斷。

“夏拙,如果說大學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話,隻有你,和我們一起走過的那段時光。”分手的時候顏亦冰這樣說道,末了她又補充道,“劉菁是個好女孩,我對不起她,但那混亂的一切早已在我母親去世後結束。無論如何,她沒有錯,不能成為你放棄的理由。”

我苦笑一聲,眼淚流了出來,順著脖頸灌進胸膛,涼透了自己的心。

2007年11月25日上午十時許,二十二歲的大四學生夏拙剃著光頭戴著紅花穿著肥碩的軍綠色作訓服,在威風的鑼鼓聲中爬上部隊接兵的東風大卡車的時候,人武部的操場上人頭攢動,到處是哭哭啼啼的家長和傻不拉嘰的新兵。孫老師沒有送他,夏躍進沒有送他,湘城大學的老師同學沒有送他,劉菁也沒有送他——劉菁應該還蒙在鼓裏。就這樣吧!

軍車“咣當咣當”地往前開了,還夾雜著接兵幹部的嗬斥和家長們的哭聲,像極了杜甫《兵車行》中描述的情境。謝蕊寒和吳曲拉著手站在人武部的操場上,開始還緊跟著車隊奔跑,直到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才停了下來。吳曲的一聲“林安邦,你回來”撕心裂肺,劃破長空。這一聲淒厲的呼喚蓋過了所有的嘈雜,湮沒了所有的糾葛,牽絆了許多綠色軍裝包裹著的遊子心。

吳曲和謝蕊寒兩人在操場上相擁而泣的身影越來越小,讓人看了不勝心酸。

歐陽俊背對著安哥坐在四處透風的車板上,兩人把帽簷壓得一樣低。在這一刻,安哥是否為他的這個偉大的夢想而感覺到後悔,歐陽俊是否為他的這個不得已的選擇感覺到悲傷,我不得而知。我隻是看到了一直代言“硬漢”形象的安哥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在“吧嗒吧嗒”滴著水,我隻是看見一向以“情場老手”自居的歐陽俊鼻子一張一翕的,鼻涕流在了那風度翩翩的嘴上,他擦都懶得擦!

此時此刻,劉菁在做什麼?

我是不是應該慶幸沒有告訴她這個消息,才不至於經曆如此生離死別的場景?

想起劉菁,我的心中隱隱作痛——不是那種針刺一般尖銳的痛,而是被一雙無形的手強摁在水中感覺發悶到幾近窒息的痛。

回想起來,從那個10月的深夜邂逅那天起,我給她帶去的全是傷害和折磨。歐陽俊說過顏亦冰是上帝發給我來體味世間痛苦、感受人生坎坷的,我想,我才是上帝給劉菁的懲罰和磨難。

劉菁,我終於撤離了你的視野,唯此你才能獲得幸福。

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