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仨,”伍班長指著我們幾個,“每人挑一個上鋪安頓好,十五分鍾後檢查你們的內務。”說罷就出門了。
我、豬頭還有風子三人對視一番,各自挑了一張適合疊自己被子的鋪位,緊緊張張地忙活起來。
“我說哥兒幾個,”伍班長一走,向北就大大咧咧坐在床上,從被子下麵摸出一包“精白沙”,對著我們比畫一番,“抽一根?”
我和豬頭嚇得大氣不敢出。抽煙在新兵連可是重罪,有一次隔壁班的新兵在廁所抽煙被班長逮到,班長笑眯眯地說:“喜歡抽煙是吧?我讓你一次抽飽。”於是除去被作為物證被彈進小便池的那一根,一包煙的其餘十九根全被班長塞進新兵嘴裏再一一點著,抽得那個新兵一把鼻涕一把淚,連頭發都熏黃了,比發廊的效果還好。經此,新兵果然一次抽飽,把煙徹徹底底戒了。
風子比我們有出息一點,他大大方方從包裏翻出一包煙來,應道:“還是抽我的吧!”
“我靠!藍芙?!有錢啊!”
風子把煙彈出,發了一圈,笑嗬嗬地說:“沒啥,孝敬您的。”
“嗯,有眼色,”向北和陳文博都發出“嘖嘖”的讚歎。
“我說你們也別太緊張了,班長馬上回來。伍班副嘛,代理班長馬上到頭了。”
“對了,我聽說咱們這批新兵裏有大學生?”一直坐在角落裏看書的上等兵馮濤濤衝我們問道。
“報告,他是大學生,”豬頭搶在我前麵,指著我回答道,回答完畢還露出一臉諂媚的笑容。我想這廝要是擱抗日戰爭年代,一定是鬼子機槍一架,就喊“皇軍,八路這裏的幹活”那號人。
“那太好了!”馮濤濤跑到我前麵,手裏還拿著一份《軍校入學考試模擬題(英語)》,問:“你幫我看看這一段是啥意思。”
我不好意思告訴馮濤濤我的大學是如何醉生夢死念完的,更不好意思告訴他我的英語其實是靠著四百塊錢買答案過的。事到如今,我隻好硬著頭皮給他看了看,還不算難,於是給他細細講解了一番。
馮濤濤剛華麗地轉過身,伍班副就回來了,這個時候豬頭和風子都已經整好了內務,而我的床上還是一片狼藉。
“夏拙,你怎麼這麼慢?!”
“伍班副,他剛給我解題來著。”馮濤濤帶著一副和氣生財的表情走到伍班副麵前,幫我解釋道。
伍班副斜了他一眼,沒理他,“新兵,回答我,我說過讓你抓緊整內務沒有?說過十五分鍾後檢查沒有?”
“報告,說過。”
馮濤濤還要說什麼,伍班副的口中已經發出指令:“打背包。”
在我愣神的空當,他又吐出兩個字,“樓下。”
我繼續迷茫,他又吐出兩個字,“十圈。”
連起來就是:打背包樓下十圈。如果把要素補充完整,那麼這句話就是:打背包到樓下跑十圈。當然,主語是“你”。
我遲鈍的腦袋瓜子終於想明白這句指令,一個語氣助詞在我胸中翻湧,卻最終被吞入腹中:“操!”
我迅速拿起被子對折四次,用背包繩三橫壓兩豎捆好,利索地下樓小跑進操場。
如果說兩個半月新兵連的生活教會我們什麼的話,其實除去表象的走齊步、疊被子、單雙杠等之外,最深刻的或許是教會了我們隱忍。我們學會了接受曾經不能接受的現實,應付過去無法應付的麻煩,克服自認為克服不了的困難,承受許多超越想象的磨難。我們學會了一種人生觀:所有的苦難、所有的麻煩都是對自己最好的錘煉和打磨。進部隊之前我們隻是一堆材料——就如齙牙所說:“一堆生鐵,經過‘上級’們的鍛打之後,我們成了一堆不鏽鋼毛坯,而新兵連之後的生活就像是更為複雜的工藝流程,將我們車銑刨磨,最終成為成品,成為戰爭機器的一部分。”
我扛著背包奔跑在四百米的煤渣跑道上,嘴唇半張,節奏均勻地發出“呼—呼—吸—吸”的聲音。天剛下過雨,碧空如洗,操場周圍的香樟和玉蘭仿佛被絨布擦過一般顯現著光澤;跑道內側是深淺不均的積水,這大概是部隊訓練太刻苦導致內圈磨損嚴重的緣故,小水窪裏倒映著三月裏如棉花糖一般的白雲,讓人不忍心踐踏。
“夏拙!”跑到最後一圈的時候,齙牙出現在我的麵前。
此時此刻,再見到那兩顆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齙牙讓我感覺是如此親切——雖然我離開新兵連還不到六個小時。
“班長,你怎麼在這裏?”
“我本來就在這裏啊,帶完了你們這幫新兵蛋子,我也得回老連隊啊,”齙牙認真地看了看我,眼神出奇地和藹,讓我懷疑新兵連的那個張齙牙和現在我麵前的這個是不是同一人。“倒是你,怎麼剛下連就跑步啊?這麼刻苦這不像你的風格啊?”
“哎,別提了。”我悲催地搖搖頭,簡單描述了下連後的遭遇,順帶批判了一下那個滿臉褶子的代理班長伍衛國。
“不過我們班長好像是臨時代理的,真正的班長馬上就要回來了,希望能攤上個好點的吧。”
“那什麼樣的班長就算好的呢?”
班長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看看他隱隱期待的眼神,騎驢下坡地把馬屁拍得“嘣嘣”響,“班長你這樣的就挺好!”
張齙牙聽了如此一番恭維,大笑起來,笑得地上棉花糖一樣的雲都碎了。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