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紫羅蘭(2 / 3)

普洱下連隊擔任主官後,初衷不減,繼續對內務衛生保持高壓態勢。在我們的廢舊牙刷(有時候是新牙刷)和指甲作用下,二連即使是便坑和小便槽,都永遠光滑可鑒堪比其他單位的洗臉池。

在這方麵,二排六班原班副、現代理班長伍衛國是他的忠實擁躉和得意門生。在伍衛國的帶領下,二排六班的內務水平一直名列前茅,“內務衛生優秀班級”的流動紅旗掛在六班就沒有流動過。今年以來,由於我的“加盟”,六班就再也沒有拿過流動紅旗。從這一點來說,伍衛國對我心懷成見甚至咬牙切齒也是可以理解的。

解散之後,風子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夏班副,恭喜恭喜,高升了啊!有什麼最新指示?”

我捶了一下他的胳膊,開玩笑道:“你再擠對老子就弄死你。”風子裝模作樣喊著:“骨幹打兵了!骨幹打兵了!”這時馮濤濤和陳文博湊過來,笑著喊:“那還了得,我們給你做主了。”於是三個人把我放翻在床上,撓起了我的胳肢窩。

四個義務兵在宿舍鬧得正歡,不想伍衛國站在了後麵。

“放肆!”伍衛國這一聲分貝極高,瞬間把我們幾個震暈了。

“夏拙你看看你的床,弄得像個狗窩,你再看看你的被子,疊的什麼狗屁玩意兒?!還副班長呢?!連個社會青年都不如!”

三個義務兵停止了打鬧,訕訕地爬起來。我直起身來,沒有理他,隻是抓緊收拾被弄得一團糟的被子和床單。

伍衛國在我的背後繼續念叨:“還大學生模範呢,還典型代表呢。我告訴你,當兵靠的不是運氣,也不是靠嘴皮子,更不是靠虛頭巴腦——”

“哎——”風子擋在我前麵,“伍班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夏拙的副班長命令可是連長宣布的,你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興人身攻擊啊!”

“你閉嘴!”伍衛國轉身訓起了風子,“新兵蛋子,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風子笑道:“伍班副,你是不是看著夏拙又是登報又是當副班長的心理不平衡呐?也難怪,你一個老兵累死累活,隻混了個代理的班長,到頭來還被個新兵蛋子搶了副班長的位子……”

我正要拉住風子,讓他閉嘴,可是已經遲了,伍衛國的弓步右直拳毫無征兆就上去了,直中風子的鼻梁骨。簡直就是電光火石之間,莫說我們幾個,就連挨打的風子也愣在那裏。

風子愣了大概三秒,高喊一聲:“我操你媽!”就衝上去了。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打起來,裏麵除了包含軍體拳一、二、三套的內容,還包含著捕俘拳、擒敵拳以及街頭混戰的招式。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拉開他們倆,這時從麵部創傷來看,伍衛國還吃了點虧。

豬頭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手裏杵著擀麵杖就衝了上來,邊衝邊喊:“誰動我兄弟我跟誰拚了!”此時架已經打完了,普洱和指導員正在做善後工作,看到殺氣騰騰的豬頭,普洱怒氣衝天,大喊:“反了你們!都給我關起來。”

連首長對打架事件的處理結果是:伍衛國因管理方法簡單粗暴受到記過處分;風子因挑釁骨幹被關三天禁閉並受警告一次;朱聰因尋釁滋事受到通報批評並責令做出深刻檢討。

我沒事。我沒有受到任何處理。

可是我的心裏卻難過得要死。因我而起的打架事件,最好的兩個兄弟受到了連隊最嚴厲的處罰,而我卻一點事也沒有。這不是我的幸運,卻是我的悲哀。我覺得我是最不仗義的人,為了所謂的原則、扯淡的是非甚至是剛剛到手的芝麻大小的“烏紗帽”,我感覺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兄弟。

此時此刻,風子正被關在臨時被當作禁閉室的槍械庫裏。那裏麵積隻有五個平方米,四麵都是牆,除了一扇防盜門和一個氣孔。有人按點送飯送水倒馬桶。這是部隊對嚴重違紀的人員執行的最嚴厲的處罰措施,據說在裏麵待了幾天出來的人,再調皮搗蛋也會服服帖帖。

此時此刻,朱聰正咬著那支快要碎掉的中性筆頭,憋著他那一萬字的不允許別人代筆的長篇檢查。對於高中沒畢業的朱聰來說,一萬字的檢查比三天的禁閉輕鬆不了多少。

而此時此刻,我正躺在床上,既沒有人為難我,又沒有事情為難我。可是我的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一般落進軍綠色的海綿枕頭裏。這是我進部隊之後第二次哭——上一次還是和他們在新兵連的豬圈裏吃著風子家裏捎來的年夜飯。如果生活能像暴風影音軟件那樣可以倒帶,我又該怎麼做呢?幫助風子幹倒伍衛國,還是替風子挨上幾拳?

點名之後,我左思右想,虛榮與良心在胸腔內進行了激烈鬥爭,我找不到答案。在“二連連部”的門牌下彷徨許久,我最終還是敲響了連長、指導員的門。

此時指導員已經躺下了。普洱正在洗腳,看見我過去,一臉愕然。

“什麼事?”普洱問我。

“報告連長、指導員,我不想當副班長。”

“為什麼?”普洱的聲音刹那間挾著寒氣。

“我覺得我的能力素質還達不到要求——”

普洱鼻腔發音,響亮地“哼”了一聲,把手頭的擦腳布扔向我身旁的茶幾。可惜準頭不夠,抹布沒有按照預定軌跡落在茶幾上,而是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撿起。

“你是看你的戰友為你打架受處分心裏不痛快吧?”還是指導員開明,一語中的。

“是……”我的聲音小了下去,“也不完全是。”

“說說。”

“連長、指導員,作為一個列兵,我能參加一次發射已經感覺非常幸運了,何況還能擔任二十二號那麼重要的崗位,能執行點火任務。至於後麵的通報表揚,我覺得對於我已經有些過了。現在又是宣傳報道,又是擔任副班長的,我確實承受不起。”

“嗯,這就是你的……理由?”普洱歪著頭問我。

我一看普洱的臉色稍微緩和下來,便覺得有戲,“連長您看,要不副班長給換個人吧?”

“哼!”普洱的臉色又變黑了,“說好聽點你這叫不講政治,說不好聽的,你小子這是給臉不要臉。”

普洱說完,衝指導員使了個眼色。指導員從床上坐起來,把頭靠在牆上。

“夏拙,你能這樣想我們感到很欣慰,”指導員開始做思想工作,“可你不知道,給你樹典型,給你宣傳報道,可不單是因為你個人表現突出,它還是政治工作的需要。”

“機關宣傳你,報道你,是為了讓更多的戰士紮根軍營,建功立業。也是為了讓更多的有誌青年投身軍營保家衛國。你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還代表著大學生士兵的進步力量。部隊宣傳報道是幹什麼的,就是宣揚積極的,鼓勵更多的人往積極的方向努力。”

這麼說來,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代表”了。

“可是,那些關於我的報道,全是他們瞎編的。我沒有那麼崇高,也沒有那麼偉大,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我頹然歎了一口氣,“比起他們來,我不過是運氣好點罷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報紙上的夏拙,不僅僅是你,或者說不完全是你,他還是一個符號——一個積極的符號。明白嗎?大學生。”

“可是,我並不想擔任這個角色,並不想被‘代表’。”我鼓起勇氣,決定“給臉不要臉”。

“擔不擔任,代不代表豈是你能決定的?”指導員的臉色第一次有些難看,“我已經說得很清楚,這是政治工作的需要知道嗎?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我們隻需要你服從。”

指導員緩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連隊就指著出你這個典型來打一個翻身仗,評個先進連隊和先進黨支部。所以……你要成熟點。”

我要成熟點?我要成熟點。我要成熟點……

我回到宿舍,心亂如麻。我終於明白,我立功我受獎我被“代表”我擔任班副,並非因為我有多優秀,而這些,隻是因為“政治工作”的需要。就像一部電影需要一個演員樹立一個形象,這不過是電影情節的需要,而非這個演員的本來麵目。如果演員搞不清自己不過是在扮演一個角色,那他就會迷失。

而我,已經迷失了。

還有那些新聞報道,那些崇高偉大的道貌岸然的跟我無半毛錢關係卻署著我名字的句子,怎麼就能堂而皇之地印刷在報紙上,播放在喇叭中,供人閱讀收聽學習體會?難道,這不是最應該說實話說真話的地方嗎?

也許我們都習慣了講假話,也習慣了聽假話。每次首長視察問我們想不想家,我們總是異口同聲地做著不肖子孫——“不想”;每次檢查夥食的問我們吃得怎麼樣,我們總是饑腸轆轆地回答“很好”;每次機關督導組問我們是否落實休息製度,我們總是疲憊不堪卻強顏歡笑“落實”,因為說真話需要成本,而假話則無代價,就像高露潔的目標明明是利潤,而它卻堂而皇之地告訴世人是沒有蛀牙。

那天晚上,我右手邊的鋪一直空著,因為它的主人還在禁閉室麵壁思過。耳邊沒有風子的鼾聲和磨牙聲,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處荒野,那裏沒有人跡,沒有動物,沒有植被,沒有生命。我赤身裸體,無拘無束,看上去徹底自由。我了無牽掛,心情舒暢。我借著微光爬上一座小山,看見一座玻璃籠罩的城市。我慢慢靠近這座城市,隔著玻璃遠遠觀望。這座城市烏煙瘴氣,肮髒不堪,人如螞蟻一般擠成一團,彼此噬咬,不亦樂乎。隔著玻璃,我隱約聽到開懷的大笑,悲痛的哀號,低聲的抽泣,漠然的冷笑,聽到他們慷慨陳詞,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聽到他們歌唱。

我遠遠地觀望著,冷眼觀望,覺得他們如此可憐。偌大的荒野,竟然無人衝破牢籠,尋求更大的空間和自由。我放聲大笑,笑聲在廣袤的原野裏杳無回音。我停止了笑,試圖尋找一個人分享我的快樂。可是我發現這根本就是徒勞,因為這是荒野,寂靜無人的荒野。我感覺到孤獨和寒冷。二者如兩條巨蟒一般纏住我,讓我不能呼吸。我心生恐懼,極力反抗試圖擺脫這一切。我撿起一塊石頭,希望砸碎這巨大的玻璃幕牆,讓我走進那肮髒的城市和齷齪的人群。可是,這一切都是徒勞。巨蟒繼續將我纏緊,讓我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