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四周寒意清淺,周圍是均勻的鼾聲和輕微的腳臭,這是生活的氣息——軍營生活的氣息。
我披衣起床,卻不知該做點什麼。但我不想睡覺,我害怕再次陷入那可怕的夢境。
如果牙哥在就好了,我想,興許還能找他討一支煙抽。我百無聊賴,瞥見班裏那台電腦。突然產生了記錄這個夢境的衝動。這個夢境是如此清晰,如果不記錄下來就太可惜了。興許有一天翻閱《周公解夢》能找到這個夢境預示的答案。
我打開電腦,用WORD記錄下這個夢境。無聊之中,我順便打開了我們的政工網。
這是我第一次瀏覽政工網。平常這台電腦由風子占著,在魔獸世界中贏得了無數錢幣和裝備。即使風子下線,也有馮濤濤他們占著用來看《我的青春誰做主》之類的電視連續劇。
實事求是來說,政工網建得還算不錯,新聞、通知、電影、音樂、好人好事、失物招領、訓練評比、文學藝術等內容不一而足,應有盡有,讓我驚詫的是,竟然還有一個心理谘詢的版塊。
對於心理谘詢——平心而論我相信它是一門精深的科學,但我並不認為部隊政工網的心理谘詢真正具備其應有的資質。或許,其意義不過是為了裝點政工網的版塊,向上級首長或兄弟單位展示我們政治工作的“與時俱進”,或者是作為一條重要的新聞線索被“一支筆”們發表在部隊的報紙上。
在上學的時候,我粗略翻了一下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大約知道夢是潛意識的反映,是夢者願望的表達。解夢大約也屬於心理谘詢的範疇。
我打開心理谘詢的版塊,粗略填寫了谘詢者的信息,然後將剛才的WORD文檔複製、粘貼,再在最後無不戲謔地加上一句:請問高人,此夢何解?
點擊了“發送”,我沒有立刻關掉電腦。此刻,桌麵右下的時間顯示是“1∶05”,我沒有指望能找到答案,不僅僅是今晚,即使再過一周,我也不會相信有人能就這個詭異的夢境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我信手打開一部電影,關掉音響。是別人沒看完的《投名狀》,裏麵李連傑正好和徐靜蕾在一座破廟(姑且當它是破廟)裏做愛。我喜歡徐靜蕾,也喜歡她做愛時的樣子,但我不敢看。周圍全是老兵,如果僅僅讓他們看到我夜裏爬起來上網,頂多罵我一頓或者讓我寫一份檢查,但如果讓他們逮到我半夜三更趴在電腦前看徐靜蕾做愛,那他們一定懷疑我品質有問題。我將電影快進一段,李連傑正在射殺城內已經繳械的士兵,而金城武在一旁咆哮著阻止。
這時,桌麵彈出一個對話框:“你認為自己生活在謊言之中,而謊言亦是生活的一部分。”
落款:“春柳如煙”。
如果不是在寂靜的夜裏,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都睡了,我想我一定會尖叫起來。僅僅因為一個夢,便被人窺探到內心深處的連自己都毫無察覺的想法——精準、直接,如同在一個自認為安全無虞的環境中被遠距離狙殺。而關鍵在於,我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就像赤身裸體暴露在審訊室一般。周圍有一雙(或者許多雙眼睛)在看著我,而我卻看不到對方。這讓我十分不安。
我神經質一般關掉顯示器,四周的光線暗淡下來,重新陷入夜色裏。在寂靜深邃的黑暗裏,我的心緒稍稍平靜。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愚蠢。
我深吸一口氣,再重新打開顯示器。那個對話框依舊在那裏,像一雙洞穿一切的眼睛。
我敲下一個空格,表示自己在等待著對方的下文。
春柳如煙:“這是一個由謊言和事實共同構築的世界,謊言的作用無法替代。”
我打出四個字:“願聞其詳。”
“我們都知道上帝和天堂就是一個謊言,但基督徒需要它們支撐自己的靈魂;我們也相信社會的公平正義是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這卻成為現行社會製度的目標;我們清楚文學和藝術的根本魅力就在於虛構和誇張,否則我們能閱讀的隻有法律條款。而在戀人之間,沒有‘愛你一生一世’‘至死不渝’‘海枯石爛’這些老掉牙的謊言,就沒有所謂的愛情。”
說得不錯,我回應道:“所以你想告訴我,我們應當接納謊言?”
對方的回複很快:“就像你用來登錄的名字——守拙,必定不是你的真名。這其實也算是一個謊言。不是嗎?”
我沒有回複。
大概過了半分鍾,新的一行字打出來:“有時候,謊言的存在正是為了陳述真實。”
“正解!”我換了一個話題,“你如何看待部隊的宣傳報道?”
“人有其自然屬性,也有其社會屬性。”對方似乎跑了題,“你在這個集體中所擔負的角色,並不僅僅是一個戰士,或者號手。就像在這部巨大的戰爭機器中,你不僅僅隻是一枚螺絲釘。”
“或許還是一個螺帽或者一枚墊片?”我順便打了一個笑臉。
對方回複了一個笑臉:“或許還是一罐潤滑油。”
潤滑油?有意思。
“你的作用不僅是在你的崗位上確保戰爭機器的運轉,還包括——影響或鼓動別的‘螺絲釘’積極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這與我何幹?”
“這就是宣傳報道。”
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任何動機都被對方明察秋毫。就像一個無知的孩童麵對一位曆經滄桑的長者,所有的企圖都被對方洞若觀火。而對方是何方神聖,我竟然一無所知。
惱羞之下,我敲下一行字:“你到底是誰?”
“晚安,夏拙。”四個字跳出來之後,春柳如煙的藍色頭像變成了灰色。
“她”下線了。
我坐在電腦前,目瞪口呆。
我輾轉反側,徹夜無眠。關於謊言的問題已經解決,而我卻陷入更大的困擾之中——“她”是誰?她怎麼對我了如指掌?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老兵們都睡了,我打開電腦,進入心理谘詢的網頁,看到了那個讓我糾結不已的藍色頭像。我迫不及待地打了招呼。
“中午好,夏拙。”對方回複。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光輝事跡報紙上都連載了。”她回答。原來她是根據報道來推斷是我的。
“別提了,”我無不泄氣地回答,“我被這些東西搞得焦頭爛額。”
“所以你才會心理谘詢嘛。”
“那你究竟是誰?”
“春柳如煙。”
“沒勁,”我無奈道,“好不公平啊,我在你麵前一覽無餘,而你對我來說如此神秘。”
“你生病看醫生,還一定要知道大夫的身世嗎?”
我無語。
過了大概半分鍾,春柳如煙的頭像再次亮起,“你怎麼好好的大學不念,跑來當兵?”
我笑了笑,回應道:“保衛祖國,獻身使命。”
對方回複了一個笑臉,“我看你是為情所困吧?”
我有些惱怒,回應道:“這關你什麼事?!”
對方這次回複的是一個大笑,“作為心理醫生,關心患者的生活是我們的職責,也是我們的職業習慣——特別是患者的感情生活。”
我回應道:“我該說你盡職盡責呢,還是該說你八卦呢?”
對方依舊打了一個笑臉,似乎在嘲諷我的惱羞成怒。
我打了一個犯困的表情,關掉了電腦。
回到床上之後,我依舊無法安睡,腦子裏盡是“春柳如煙”的形象。“她”應該有一張善解人意的笑臉和一雙洞察一切的慧眼,或許是長頭發,但應該不會紮辮子;喜歡哲學和推理類書籍,不喜歡湖南衛視的“腦殘”偶像劇和《快樂大本營》;偏好西餐,但對肯德基麥當勞不屑一顧……或許,“她”有一個快上幼兒園的孩子?或許“她”根本就長著絡腮胡和大喉結?或許,“她”外表醜陋內心陰暗,戴著酒瓶底眼鏡,是個十足的老處女……想到這些,我禁不住傻笑起來,並在傻笑中昏昏睡去。
晚上點名之後,在我的懇求下,馮濤濤放棄了他的電視連續劇。我登錄上線,看到了她的藍色頭像。
“抱歉!”我糾結半天,打下兩個字。
對方依舊回複一個笑臉,“沒關係。”
“能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不能。”
我稍感沮喪,迅速轉變策略,“你那有沒有《夢的解析》?”
“有。”
“我想借來看看,可以嗎?”
“你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認識我,門兒都沒有。”言畢,對方又打了一個大笑。
我大失所望。不知該說啥了。
“不過據我所知,你喜歡小說,特別是村上春樹的。”
我訝然。
我說得對嗎?
她說得當然對!但我不願意承認。我回複道:“錯!我喜歡《東風報》(部隊內部報紙)。”
對方依舊回複了一個笑臉。
忽然之間,我感到心底湧出一絲悲涼。村上春樹——這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名字,連同許多曾經喜歡的作家和作品。在這裏,你能看到的最高規格的文學刊物便是《解放軍文藝》,這還需要等指導員心情好了肯借給你才行。
我打下一行字:“在這裏,探討文學是一種奢侈。”
對方沉默了半天,回應道:“其實我們在經曆文學。”
我大為驚詫,問道:“此話怎講?”
“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充滿了悲壯的詩意嗎?”
悲壯的詩意。這五個字讓我陷入了沉思……
“我先下了,過段時間有課,所以要提前備課。”對方打下一行字,緊接著頭像就變暗了。
半分鍾後,頭像再次亮起,一行字跳出桌麵:“要降溫了,多注意身體。”
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