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開始,我倒退著行走,用後腦勺充當眼睛。那些象征時間的樹木和樹木下紛亂的雜草,一一撲入我的後腦勺,擦過我的雙肩,最後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見時間的枝頭,最先掛滿冰雪,然後是秋天的紅色葉片,然後是夏天的幾堆綠色和春天的幾簇鮮花。我馬不停蹄地倒走著,累了就看看電視或倒在席夢思上睡覺,渴了就從冰箱裏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態裏,走過二十年漫長的路程。一頂發黃的蚊帳攔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幀褪色的照片,雖然陳舊但親切無比。我鑽進蚊帳,躺到一張溫熱的床上,想好好地放鬆一下自己。
我睡在二十年前某個秋天的早晨,一陣哀樂聲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上空空蕩蕩。我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答,隻有低沉沙啞的哀樂,像一隻冒昧闖入的蝙蝠,在蚊帳頂盤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線,像是一個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對麵的床鋪。我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兩聲哈欠,朝對麵的床走去。父親已不在床上,隻有哥哥牛青鬆還睡在迷蒙的光線裏,鼾聲從他的鼻孔飛出來。
我對著門口喊牛正國,何碧雪,你們都啞巴了嗎?牛正國是我父親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親,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們的大名。屋外靜悄悄的,他們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頭的襯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顆紐扣塞到第四顆扣眼,用第一顆扣眼套住了第三顆紐扣,胸前的襯衣亂得像一團麻,正如我亂七八糟的心情。嗚嗚地哭著,我走出臥室,看見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雙手伏著膝蓋,兩隻耳朵誇張地晃動,認真地聆聽收音機裏的聲音。收音機像一隻鳥懸在她的頭頂,聲音如雨點浸濕她的頭發和眼睫毛,仿佛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慢慢地爬上她臉蛋,她的臉愈來愈難看愈來愈嚴肅。她輕輕地對我說: 毛主席逝世了。
說這話時,她並不看我,試圖從凳子上站起來,但她的身子晃了幾晃,幾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終於站穩,我發覺她的雙腿像風中的鐵絲不停地顫抖。我突然感到全身發冷,對母親說爸爸不見了。母親的目光撲閃一下,說他可能去學校了吧,但他從來沒走得這麼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間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線鋪滿街道,窗口下那團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脫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陽廣場上聚滿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隨母親坐在興寧國營棉紡織廠的隊列裏。太陽像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球,烤幹了木器廠的粉末,燒爛了路旁廢棄的單車輪胎。許多人把書本和報紙蓋在頭上,他們的臉膛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撕報紙的聲音和放屁的聲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我站在母親的肩膀上,看見整個廣場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婦女們結著辮子,男人們留著小平頭,偶爾有幾個光腦袋夾雜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麵的匏瓜。會場的右角,靜靜地裂開一道口子,楊美一絲不掛地朝會場中央走來,用一張破爛的報紙蒙住雙眼,身上的汙垢像魚的鱗片閃亮。在朝陽路、長青巷,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得這個從不說話從不穿衣服腦子裏有毛病的楊美。沒有人阻擋他,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閃開。眼看著他要走進棉紡廠女工的隊列了,幾個未婚的女工發出尖叫。這時,一位肥胖的公安從人群中閃出,像一座山堵在楊美的麵前。楊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隻吹脹的氣球上被彈了回去。楊美撞了幾次,沒有把麵前的氣球撞倒,便扭過身子準備改變路線。
公安用他寬大的手掌扯下楊美臉上的報紙,問他為什麼蒙住眼睛?楊美的兩顆眼珠望著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滿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圍住楊美喊: 聾子、啞巴、壞蛋、神經病。公安說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趕快回家去穿褲子。公安推了一下楊美。楊美突然蹲下身子,大聲地哭起來。楊美的哭聲中,飄出一串清晰的語言: 主席不隻是你們的主席,也是我的主席。你們可以悼念他,我為什麼不可以悼念他?你們可以叫我壞蛋、神經病、流氓,不可以不讓我參加追悼會。公安伸手去拉楊美,楊美的胳膊拐了幾拐。公安說我不是不讓你參加追悼會,隻是你這樣太不雅觀。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麼請你先穿上褲子。楊美抬起頭,望了公安一眼,說真的?公安說真的。楊美抬手抹淚,從地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穿,我這就去穿褲子。
公安護送楊美走出會場。楊美用手掌蓋住他的鳥仔,他的雙腳已經跨出去幾大步,但他的目光還留在女工的隊列裏。他的嘴角飛出幾聲傻笑,雙手舉起來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我偷偷發笑,被母親扇了一巴掌。我用雙手捂住左臉,疼痛在我的掌心跳來跳去。這時,我看見興寧小學校長劉大選朝著我們走來。
劉大選站在我母親麵前,雙手背在身後。他說牛大嫂,牛老師呢?母親說他不是到學校去了嗎?劉大選說沒有,學校裏根本沒有牛老師。全校的老師都到齊了,隻差他一個。這麼大的事情,他怎麼不參加呢?母親低下頭,說也許他病了,他到醫院看病去了。劉大選說是真病還是假病?母親說真病,一大早他就上醫院去了。說不定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隊列裏,和大家一起開追悼會哩。劉大選說這樣就好。說完,他轉身走開,可是我的左臉還在火辣辣地痛。
追悼會的最後一個儀式,每個人都要走過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頭、花白的頭、黑色的頭、沒有頭發的頭低下去又昂起來,他們臉上掛著淚水,慢慢地離開毛主席像,爬上單位的貨車。貨車彈了幾下,傷心地離開廣場。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帕怎麼也抹不幹。我對母親說,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都洗幹淨了。母親說你是小孩,懂什麼,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慘啦。
回家的路上,江愛菊伯媽不停地用衣襟抹淚。她說我怎麼哭也哭不過何碧雪,因為我隻有一雙眼睛,而她和她的兒子共有四隻眼睛,你想想兩隻眼睛怎麼哭得過四隻眼睛呢?母親突然破涕為笑,說老江呀,我們家老牛不見了,我真害怕出什麼事。江愛菊說不會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麼會出事呢?母親說好幾個領導人在這一年死了,一月八日周總理逝世了,七月六日朱德逝世了,現在毛澤東也逝世了。他們都逝世了,我們可怎麼辦?江愛菊說怎麼辦?我們可不能跟著他們死,何碧雪,你可別想不開啊。母親說怎麼會呢。
我們並沒有把父親牛正國的失蹤當一回事,我們包括我的姐姐牛紅梅,我的哥哥牛青鬆。我們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膽小如鼠的牛正國,絕對失蹤不了,他那麼熱愛這個世界,何況他的妻子何碧雪風韻猶存,那麼美麗動人,更何況他的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那麼出類拔萃。這樣想過之後,我們決定殺一盤軍棋。我們在餐桌上攤開塑料棋盤,然後為誰執紅子誰執白子發生了爭吵。那時候我們十分崇拜紅軍,連做夢都想當一次紅軍。我從牛青鬆手裏搶過紅色的軍旗、司令和軍長,牛青鬆說拿去吧,你把紅的都拿去吧,紅軍也有吃敗仗的時候。牛青鬆很快就把那些棋子豎起來,每一顆棋子都荷槍實彈充滿殺氣。擺著架勢正準備廝殺的時候,我們才發覺沒有公證。我們對著牛紅梅的臥室喊牛大姐,快來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大姐並不答應我們,她原先開著的臥室的門,在我們的叫喊聲中嘭的一聲關閉。那扇咖啡色的門板,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晃了幾晃,冷冰冰的,像九月裏的一根冰棒。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擠到門板前,從裂開的門縫朝裏張望。為了爭搶門縫,我們彼此動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鬆罵了一聲我操你媽。我罵他野仔。罵過之後,我們又相視一笑。我們說她在換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會她的男朋友了。
我們同時從門板邊退回來,然後同時用肩膀撞過去。我們嘴裏喊著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門板上,沉悶的撞擊聲擦過我們的耳朵。門板一動不動。我們說再來。我們於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門板。門板還是一絲不動。我們便站在門前,齊聲對著門裏喊: 牛紅梅,請你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僅僅一盤,我們求你了。我們已經擺好了棋子,現在我們鬥誌昂揚,開弓沒有回頭箭,拉開了架勢就得殺。希望你認清當前的形勢,為我們做一盤公證。我們現在是請你,等會兒我們會強迫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得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紅梅,你聽到了嗎?
門嘩的一聲拉開,牛紅梅像一隻母獅子從臥室裏衝出來,嚇了我們一個倒退。牛紅梅說聽到了聽到了我聽到了,你們要拿我怎樣?她把手裏的木梳子當作武器,在我們眼前劈來劈去,然後劈到她的頭發上,開始認真地梳頭,把我們給徹底地忘記了。她突然變得溫馴起來,一邊梳頭一邊說,我沒有時間給你們當什麼公證,我還得出門辦事。我們說辦什麼事?你一定又是去會那個男人。牛紅梅笑了笑,臉上的兩個酒窩像兩個句號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她說會男人又怎麼樣?你們長大了還不是要會女人?這時,我們才發現牛紅梅已經換上了一套裙子。淡藍色的裙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白點。我們說你打扮得像一隻花母雞。牛紅梅把頭一甩,長長的頭發飄起來又落下去。她丟下梳子走出家門。我們對著她的背影喊牛紅梅牛紅梅。她根本不理我們。在我們的呼喊中,她顯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現在舞台上的那些時裝模特兒,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母親突然從我們的身後鑽出來,對著走向大街的牛紅梅喊道,你給我回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去約會。牛紅梅轉過身,眯著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我們發覺那一刻的陽光全部落在她的臉上,我們已經看不到她的臉蛋了。幾秒鍾之後,她的臉蛋又才從陽光裏露出來。她說不就是下午四點嗎?為什麼不能約會。母親說不能約會就不能約會,你給我回來!
牛紅梅穿著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說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吧。她說去你媽的。說完,她把我們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們隻好跨出家門,跑到巷子裏打架。牛青鬆鼓足氣,先讓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後我再鼓足氣,讓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們像兩位氣功大師,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著。母親的聲音從家裏飄出來,她在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肚皮下的氣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氣的單車輪胎,懶洋洋地滾回家裏。母親說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打架。我們說不就是四點半嗎,為什麼不能打架?我們想下軍棋,但又沒有人給我們當公證。我們不打架我們幹什麼?母親說你們就知道打打打,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爸爸失蹤了?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烏黑的陰雲,她剛剛哭過毛主席的眼睛,現在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紅梅突然大笑起來,說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說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準備繼續去會她的男朋友。母親說你給我好好地待著,這不是大事什麼才算大事?母親隻說了半截話,眼淚便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我說爸爸沒有失蹤,他的單車還放在車棚裏。我的發現像一丁點兒火星,照亮了母親的臉膛,她雙目圓瞪,問我真的嗎?我說真的。母親說真的就好。母親一邊說著真的就好,一邊跑出家門撲向車棚,我們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父親的那輛舊單車乖乖地站在車棚裏,單車的坐包已經掉了一半,車頭的鈴鐺鏽跡斑斑。很難想象就在昨天,我們的父親還騎著它穿街過巷,到興寧小學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鈴鐺,鈴鐺被鐵鏽緊緊卡住,沒有發出聲音。我用腳踢了一下單車的前輪,前輪一動不動,像是焊牢在鐵架上似的。牛青鬆返回家裏,從父親的書桌上找來一把鑰匙。他把鑰匙插進車鎖裏,扭了好久都沒把車鎖打開。我們每個人都試著扭了一次,車鎖像一口咬緊的鐵牙紋絲不動。我們的手上全都沾滿了鐵鏽。
牛青鬆說再扭不開,我就把鎖頭砸了。他的話音未落,鎖頭嗒的一聲自動彈開,我們都大吃一驚。牛青鬆想把單車推出車棚,但單車的輪子根本不能轉動,車刹、泥巴、鐵鏽已經把車輪黏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輛幾年沒有人動過的單車,它仿佛在一夜之間衰老了,顯得白發蒼蒼,老態龍鍾。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見父親踩著它回家,清脆的鈴聲猶在耳畔。
母親像一個受騙上當的人突然醒悟,說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單車不能證明你們的爸爸沒有失蹤。牛青鬆把單車丟回車棚。然後,我們跟在母親的身後,她走我們也走,她停我們也跟著停。但是我們沒有跟著她哭。她搬過一張板凳攔在門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說從現在起,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離開家門半步。我們待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親歸來。
我認真看著每個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行人,他們的麵孔有的陌生有的並不陌生。夕陽已經從高樓的另一麵落下去了,世界寂靜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隻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來,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樓被風刮倒,汽車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濕的病孩,膽戰心驚渾身發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門。母親一聲不吭,牛紅梅和牛青鬆也一言不發。他們不時地朝大門之外望一眼,什麼也不說心中有團火。漸漸地我有些困倦了,像一隻貓伏在母親的膝蓋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丟到了後腦勺的後麵。
睜開眼,天已經全黑。我想怎麼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忽然,母親推了我一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地喊道,快來看,你們的爸爸他回來了。我們全都擠到門口,朝巷道張望。我們看見父親正從巷道的那一頭走來,昏暗的路燈輕輕地落在他的頭發上、衣服上。他時而明亮時而陰暗地走向我們,我們已經聽到他那親切而又熟悉的腳步聲。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親邁進家門時的喜悅。
母親急不可待地撲出家門,把頭偏向左邊又偏向右邊,她好像要仔細地看一看,來人是不是父親。看了一會兒,她便邁開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們一個接一個地衝出家門,緊跟在她的身後。遠遠地,我朝著那個人叫爸爸。那個人沒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擺在我們麵前。他說誰叫我爸爸?然後友善地低下頭,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頭頂。母親說你不是他們的爸爸。他們的爸爸今早出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他一天,他還沒有回來。我是他的妻子,他們是他的兒女。我們沒有跟他吵架,也沒有跟他過不去。他工作積極,身體健康,盡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還過得下去。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突然就失蹤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親一邊哭著一邊跟那個陌生的男人傾訴。我們都覺得她說得太多了,但沒有人阻攔她。那個人說問題也許沒有你說得那麼嚴重,也許他到親戚家辦事去了,也許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覺。母親說不會的,他從來不喝酒。那人說可惜我不是他們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個人從我們的身邊離開,愈走愈遠,快要走到小巷盡頭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朝我們揮了揮手。這時的小巷空無一人,路燈依舊昏黃著,風掃動著地上的廢紙和幾塊白色的塑料布。母親不停地揉著她的眼睛,說我怎麼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們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不停地揉我們的眼睛。我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有氣無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從我們的腳板底溜走了。牛青鬆說睡覺吧,也許睡一覺起來,爸爸就回來了。
牛青鬆和衣倒到床上,隻一分鍾便鼾聲四起。母親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幾巴掌,說起來起來,你怎麼能夠這樣。你們想一想,你們的爸爸有沒有不回家的時候?我們說沒有?爸爸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母親說現在他不回家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們的爸爸死了。牛青鬆從床上彈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不會的,人又不是螞蟻,說死就死。母親說怎麼不會?你起來,你們都給我坐好了。
我們嚴肅認真地坐在母親的麵前。她嚴肅認真地掃了我們一眼,說現在你們三個人,加我一起共四個,我們一起來舉手表決,看你們的爸爸死了沒有。你們認為你們的爸爸死了,就把手舉起來。你們認為他還沒有死,就不用舉手。大家都沉默著,眼珠子轉來轉去。牛紅梅東瞧瞧西望望,雙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親說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還笑得起來?母親說著,把她的右手緩慢而又莊嚴地舉過頭頂。母親像舉一把沉重的鐵錘,臉上的五官全部扭曲,仿佛鐵錘的重量全部壓在她的臉上。沒有人跟著她舉手,母親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說牛翠柏,我算是白疼你了。你爸爸對你好不好?我點點頭說好。我對你好不好?我繼續點頭說好。那你為什麼不舉手?我說爸爸也許還沒有死。母親說現在不是他死不死的問題,而是你的立場問題。你是站在牛紅梅一邊呢,還是站在我這一邊?我說我站在你這一邊。我把我的右手呼地舉起來。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但是牛紅梅和牛青鬆仍然沒有舉手的意思。母親舉著手臂對他們說,這是你們應該享有的權利,舉或不舉你們自己考慮。我和母親舉著手臂等待他們的手臂。他們的手臂一動不動。母親說兩票對兩票,打平。母親準備收回她的手臂,我忙舉起我的左手。我說三比二。牛青鬆說不算,一個人隻能算一票,你把兩隻手舉起來,好像是向我們投降。我說我雙手讚成媽媽,我百分之兩百地相信爸爸已經死了。牛青鬆說我棄權。母親說既然你棄權,那就是兩票對一票。現在我們再來表決一次,看去不去找你們的爸爸?同意現在去找你們爸爸的,把手舉起來。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舉起了手臂。牛青鬆從凳子上站起來,準備溜走。母親說你要幹什麼?牛青鬆說我棄權。母親說棄權並不意味著放棄責任,你得跟我們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鬆朝門外望了一眼,說黑不溜秋的,我們去哪裏找他?母親說牛紅梅先到省醫院,去問問那個醫師,那個醫師叫馮什麼?我說叫馮奇才,在內科門診。母親說對,你就去找馮奇才,然後到各大醫院查一查,看你們的爸爸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紅梅,你明白了嗎?
牛紅梅從凳子上站起來,雙腿一並,說明白。母親說牛青鬆,你到興寧派出所報案,把你爸爸失蹤的情況跟他們說清楚。牛青鬆說好的。母親最後指著我說,你好好地待在家裏,不讓任何人踏進家門,除非是你爸爸。我要到你舅舅家姑姑家以及所有的親戚家和你爸爸的朋友家去,聽明白了嗎?我說明白了,但我有點兒害怕。母親說怕什麼?我搖著頭說不知道,反正我有點兒害怕。母親用手在我頭上摸了摸,說堅強一點兒,邱少雲被火燒了還一動不動,黃繼光敢拿自己的胸口去堵敵人的槍眼,董存瑞敢手舉炸藥包炸敵人的橋,你守一下家有什麼好怕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了,就不停地念毛主席的語錄: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在毛主席語錄的鼓舞下,我向母親堅強地點了點頭。我說人在陣地在,我在家在,媽媽你放心。母親說好樣的。
他們都出去了,我像一隻孤單的羊在家裏走來走去。我的頭頂上懸著一隻十五瓦的燈泡,燈光像西下的夕陽,照亮我家的客廳。有許多細小的蟲子,圍著夕陽翩翩起舞。窗外黑咕隆咚,路燈仿佛在一瞬間熄滅。我決定找一把刀捏在手裏。刀在何方?刀在廚房裏。我從廚房裏拿出一把菜刀,菜刀泛著寒光冰涼我的手掌。一陣敲門聲傳來。我說誰?是我,江愛菊伯媽說,是你媽叫我來的,你媽說就你一個人在家,要我來給你做伴。我說我媽說了,除了我爸爸,誰也不能踏進我家半步。江伯媽說那你一個人怕不怕?我說不怕,我有菜刀。江伯媽說牛翠柏乖乖,把門兒開開。我說不開不開,爸爸沒回來。
江伯媽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我突然記起我父親有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長年鎖在父親書桌的左邊抽屜,它和父親的日記、備課本以及考試題鎖在一起。走進臥室,我碰了碰書桌的鎖頭,鎖頭無聲地彈開了。父親沒有把鎖頭鎖好,這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拉開抽屜,我看見父親珍藏的那把匕首和匕首下麵壓著的一張紙條,它們像兩把鐵錘,錘向我的眼球。一瞬間,那白紙上的黑字,全變成了匕首,戳向我:
碧雪、紅梅、青鬆、翠柏:
永別了!希望你們好好生活,珍惜家庭。青鬆、翠柏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紅梅要學會自強自立。碧雪,這個家全靠你啦。我愛你們!
牛正國
1976年9月9日
直到這一刻,我才完全徹底地相信,父親永遠地離我們而去。我把字條揣進懷裏,把匕首捏在手裏,像一隻被遺棄的狗崽,靜靜地蜷縮在門角,等候母親歸來。那隻十五瓦的燈泡,在我的頭頂嗞嗞地燃燒著,像一隻明亮的眼睛穿透黑暗,窺視我的內心。我決定把燈關掉。叭的一聲,屋內一片漆黑,路燈突然變得明亮,它們的光線透過玻璃和門縫,到達我的腳邊。好長好長的時間過去了,我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我對著門外喊,你是誰?門外說是我。我說我是誰?門外說我是你老子。我從門角站起來,握著匕首的掌心已冒出細汗。門外說你開不開?不開我就砸門了。我說除了我爸爸,誰也不能踏進我家半步。但是爸爸已經死了,你們誰也別想進來。
我是牛青鬆,門外一聲怒吼。我說才不管你是牛青鬆或是馬青鬆。我是你哥哥,門外又說。我說我哥哥已經出去了。門外說現在他又回來了,他就站在你的門外邊,請你開門。我說媽媽說過,誰也不能進來。沉默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聲巨響,外麵的人開始搬石頭砸門,他一邊砸一邊說開不開?我說不開。又一聲巨響傳來,我家的門板快被砸破了。
這時,門外響起了另外幾個人的聲音。他們說牛翠柏,你快開門,我們是派出所的。你可以從門縫看一看,看我們是不是派出所的,我們有帽徽有手槍,你仔細看一看。我把眼睛湊到門縫上,看見牛青鬆和三個公安站在門外。我拉開大門,說終於把你們盼來啦。
他們把屋內所有的電燈拉亮,然後認真地看我遞給他們的字條。他們說這很明顯,你們的爸爸自殺了,你們等著收屍吧。牛青鬆問他們去哪裏收屍?他們說不是跳樓就是跳河,當然也可以觸電可以吃安眠藥,發現屍體我們會及時告訴你們。他們還說小朋友,不要悲傷,爸爸死了媽媽還可以幫你們找一個。他們說著笑著,在我們的臥室裏翻箱倒櫃,像是翻他們自己的東西。他們翻了半個小時,才走出我們的臥室,手裏拿著父親的三本日記。他們說我們要把這些帶走,還有這個這個。他們說這個這個的時候,從我的手上搶過字條和匕首。
他們終於走了。牛青鬆說把臥室的燈關掉。我說你自己去關。牛青鬆坐在木沙發裏蹺著二郎腿,眯著眼睛看我。他說你關不關?我說不關。他從沙發上跳起來,舉起右掌準備扇我,但右掌隻舉到一半便收了回去。他說今天是非常時期,否則我必扇你半死。關了臥室的燈,他又坐到沙發裏,把兩隻臭腳丫架在一張小板凳上,用手拍拍沙發,說牛翠柏,給我倒一杯開水來。我站在原地不理睬他。他的眼珠像吹脹的氣球,突然向外一瞪,又用手拍拍沙發,比第一次拍得響亮。他說老子這麼辛苦,需要休息休息,你給我倒一杯水來,我口渴了。我為他倒了一杯水。他說這才像我的弟弟。
我說爸爸已經死了,媽媽和牛紅梅還不知道,我們得想辦法通知她們。牛青鬆說怎麼通知他們?反正人已經死了,她們晚知道一兩個小時,希望就多延長一兩個小時。閉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媽媽和牛紅梅焦急的模樣。讓她們焦急去吧。我說你真卑鄙。他說卑鄙是卑鄙者的證件,高尚是高尚者的招牌。我說你說什麼我不懂,我隻懂得應該盡快把爸爸的消息告訴媽媽。他說要告訴你自己去告訴,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裏。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裏坐立不安,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家門,朝靜悄悄的巷口張望。我對著巷口喊,媽媽,你在哪裏?我對著大海喊,媽媽,你在哪裏?我對著森林喊,媽媽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你在哪裏?我在心裏這麼默默地喊著,突然想這喊聲很像詩,這喊聲一定能寫一首詩,如果我是詩人的話。
深夜十一點二十七分,母親迎著我期待的目光走回家門。母親蓬頭垢麵一隻褲腳高一隻褲腳低地站在我們麵前,好像是剛剛經受了沉重的打擊,仿佛被人強奸或者遭人打劫。大姑牛慧站在母親的身後,她淡紅色的連衣裙一塵不染。她用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喜悅的目光望著我們,似乎是希望我們給她一個較為完滿的答案。但是,我們並不幼稚,我們爭先恐後地對牛慧說,爸爸死了,他留下一張遺囑,被派出所的拿走了,他們還拿走了爸爸的三本日記。
母親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臉上,但僅僅一秒鍾,她的目光便鬆軟下來,像一攤水散開。母親先是彎下腰,彎到一定的程度後,想重新站起來,但她怎麼也站不起來了,雙手緊緊捂住腹部,然後像一隻垂死的蝦倒在地上。一聲銳利的尖叫從她的嘴裏吐出來,那聲音銳利了好久,才變成淅淅瀝瀝的哭聲。大姑牛慧的眼裏,象征性地掉了幾顆眼淚。大姑的眼淚,就像鱷魚的眼淚。
最後一個回家的是牛紅梅。她回來時已是淩晨三點了,我們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拉亮電燈,把水龍頭開得嘩啦嘩啦的,她的涼鞋響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張板凳從她腳邊飛起來,然後痛苦地栽到門角。她默默無語地做著這一切,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沒有帶回來什麼,甚至連父親永別的消息,我們也沒有告訴她。晚安,牛紅梅,我在心底裏默默地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親的身邊,同她一起洗臉。昨天發生的事,好像大風已吹過頭頂,現在母親的臉顯得風平浪靜。母親在臉盆裏浸濕毛巾,然後用毛巾抹我的臉。我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後麵的手捏得生痛。我餘痛未消,母親已把毛巾移到她的臉上。當毛巾從她的臉上滑落到盆裏的時候,她的淚水便像雨點一樣跌落下來。在我的印象中,那簡直是一場傾盆大雨。雨水注滿臉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隻搪瓷剝落的臉盆,盆底印著毛主席的頭像。
洗完臉,母親把我們叫到她麵前。我們的隊伍裏少了牛紅梅。牛青鬆說她早早地便出門了,說是去找工作。母親說,你爸爸對你們好不好?我們說好。母親說你爸爸死得可憐不可憐?我們說可憐。母親說那你們為什麼不哭?你們好像一點兒都不悲傷。母親這麼一說,我的鼻子就一陣酸,淚水從眼眶裏一點一滴地滲出來,眼前一片迷蒙,客廳和屋外細雨紛飛。母親去了一趟派出所,把父親的三本日記和遺書取了回來。她在上班之餘,開始認真研讀父親的日記。許多個傍晚,我淚眼蒙矓地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手捧父親的日記自言自語。她說如果不看這些日記,我還不知道你們的爸爸有這麼善良。如果你們抽空看看,就知道爸爸多麼愛你們。母親把我拉到她身邊,說翠柏,你看一看這段,說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說我看不見。母親說為什麼看不見?我說淚水一刻也沒有停過,它總是流。母親說在你剛滿一歲的時候,我又懷上了一個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醫院做手術。他死活都不願去,說懷上了就把他(她)生下來。我說不能再生小孩了,我們養不活他(她)。你爸爸說要去你自己去,婦產科裏有好多醫生是我的學生,我總不能在學生麵前炫耀自己的播種能力。我說我們可以換一個醫院。你爸爸說換醫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帶你。他說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業,何必夫妻雙雙進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