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醫院,你爸爸請假在家帶你。也許是他的心情煩躁,也許是你要媽媽的哭聲惹火了他。他一氣之下在你稚嫩的臉上扇了幾巴掌。你的哭聲愈來愈大,最後你把吃下肚裏的三個小籠包全部吐了出來。看著你雙目圓瞪,口吐白沫,你爸爸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他在日記裏寫道: 我為什麼在歡樂的時刻,忘記了隱患。我是個不懂得愛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應該千刀萬剮,天該誅我,地應滅我……母親讀到這裏,又傷心地哭起來。看著母親難受的模樣,我真恨不得替她難受。
好久沒有看見母親的笑臉,聽到母親的笑聲了,我們決定要讓母親笑起來,哪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鬆用毛筆在他的嘴角畫了幾撇胡須,滿以為母親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但是他想錯了,母親看見他的胡須非但沒笑,反而想哭。母親痛斥他不好好學習,不但糟蹋了自己的臉蛋,還浪費了墨水。我對憤怒的母親說,媽媽,我為你表演一個魔術。母親說什麼魔術?我鑽進臥室,找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把左手捏成拳頭,用拳頭堵住嘴巴。我說隻要對著拳頭吹氣,我頭上的帽子便自動膨脹並且慢慢升高。母親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我憋足勁朝我的拳頭吹了一口氣,腮幫子鼓凸起來,頭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脹,慢慢地往上升。母親說把你的右手放到前麵來。我說我喜歡把右手背在身後。母親說這種把戲騙不了我,你的右手裏捏著一根棍子,吹氣的時候,你就用棍子頂你的帽子。母親識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和棍子伸到她麵前。母親沒有笑。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母親仍然沒有笑。
這時,牛青鬆已洗幹淨他的胡須,重新站到母親的麵前。牛青鬆說媽媽,我給你說一個笑話。母親不置可否。牛青鬆說有一天早晨,我們的語文老師正在給我們講作文,教室裏突然彌漫一股臭氣。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誰放,因為沒有發出響聲。語文老師站在講台上,用書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幾扇,然後望著台下的同學們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母親揮了揮手,把牛青鬆的笑話輕輕地趕跑了。
我們發誓一定要讓母親笑起來。牛青鬆向我遞了一個眼色。我們同時撲向母親。我抓住母親的左手,牛青鬆抓住母親的右手。在母親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們用手指去撓她的胳肢窩。母親大概是癢癢了,嘴裏終於發出零零星星的笑聲。她的笑聲沒有達到我們預期的效果,於是我們繼續撓她。她終於忍無可忍大笑不止。在我們的夾擊下,母親縮成一團,一邊笑著一邊說別撓了別撓了,我快笑死了。目的已經達到,我們在母親的求饒聲中,鬆開手。母親終於笑了,父親剛死,母親怎麼能夠開懷大笑呢?
星期天,母親買了幾張紅紙。她把那些紅紙裁成兩指寬的紙條,在紙條上寫了如下幾條標語:
珍惜家庭!
青鬆翠柏要好好學習!
紅梅要學會自強自立!
母親把第一張標語貼到我家客廳的窗口邊,隻要我們坐到餐桌前吃飯,準會看到“珍惜家庭”這幾個醒目的大字。母親把第二張標語貼到我和她的臥室裏,具體地說,是貼到我的床頭。第三張標語,母親想把它貼進牛紅梅的臥室,但牛紅梅不在家,她總是不在家,把臥室鎖上了。母親隻好把標語貼到她臥室的門板上。
我們知道,這些標語是從父親的遺囑上抄下來的,它們像父親遺留下來的聲音,繞梁三日不絕。趁母親進廚房做午飯的時機,我們把她剛剛貼上的標語全部撕掉。母親好像預感到了我們的惡作劇,她提著一把菜刀從廚房裏衝出來。當看到她精心製作的標語不翼而飛之後,她把菜刀舉過頭頂,開始追殺我們。她說你們這些敗家仔,忘恩負義的家夥,專門跟老娘作對。你們的爸爸屍骨未寒,你們就想翻天了。你們都給我滾出去,老娘不想看見你們。我們在臥室、客廳竄進竄出,一會兒爬上飯桌,一會兒鑽到床底。母親追了一陣,怎麼也追不上我們,她把手裏的菜刀摔到地上,說你們都滾出去,老娘不想追你們了。
我們從她的麵前溜出家門,跑到巷口,把我們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我們從口袋裏翻出九分錢。拿著九分錢,我們昂首闊步跑到書攤去看小人書。街道上的陽光垂直地照著樹木,我們的肚子裏發出幾串響聲。估計母親已經做好了午飯,我們一邊舔著舌頭一邊往家走,快到家門時,聞到了從窗口飄出來的飯菜焦味。推開門,我們看見母親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趴在地上。母親說我不會給你們做飯的,餓了,你們自己做。抽了抽鼻子,飯菜的焦味不見了,我們看見十幾條嶄新的標語,貼滿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內容以外,還多了一條內容,那就是:
向牛正國同誌學習!
這條標語貼在廚房的門口,貼在沙發的右上方,貼在我和母親臥室的門板上。我們舉起雙手,對母親說,媽媽,我們向你投降。母親好像要驗證我們投降的真誠度,用憤怒的目光審查我們。我們趕緊把手舉得更高。母親彎腰從腳邊拾起菜刀,說知錯就好,今後你們不許再亂說亂動。我們說明白。
母親提著菜刀走進廚房,一個動蕩不安的星期天上午就這麼結束了。但是這僅僅是表麵現象,我們為了吃到母親做的午飯,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裏並沒有放棄對那些標語的破壞。我們首先撕掉標語的主語,比如撕掉青鬆、翠柏、紅梅等,於是,牆壁上隻剩下“要好好學習”、“學會自強自立”等字樣。要做好這項工作並不容易,我們必須避開母親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牆壁和門板上刮。由於我們刮得小心謹慎,母親沒有發現標語有什麼異樣。然後,我們開始從事改變標語的工作,把“要好好學習”改成“不能不學習”,把“學會自強自立”改成“不能軟弱無能”這樣的篡改,並沒有引起母親的異議。
我們把修改“向牛正國同誌學習”這條標語,作為重點工作,留到最後來改。那大概是母親貼出標語之後的兩個星期,我們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親沒說什麼,或許是沒有發現。一天之後,我們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沒有阻止我們行動的信號,第三天,我們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們把“國”字改成“雪”字。把“國”字改成“雪”字的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豔陽高照,空氣中流動著醉人的芬芳,大馬路和小巷道上車來車往。母親出門買菜去了,她的那雙膠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籃子,此刻正晃動在飛鳳菜市裏。我們焦急的目光鑽出家門,跑到巷口,迎接母親。
母親右手提著菜籃,左手抱著西瓜,興衝衝地往家走。我們敞開家門歡迎她。當母親一邁進門檻,我們便指著標語請母親看。母親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還沒有適應室內的光線。適應了幾秒鍾,母親的嘴角咧開兩道皺紋,皺紋沿著她的兩頰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時,母親的嘴巴完全徹底地張開,一串發自心底的笑聲從她的嘴裏流出來。母親說我有什麼好學習的呢?那是母親最真誠的笑。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那麼美麗的笑容,聽到那麼優秀的笑聲。
但是,母親的嘴巴還未合攏,笑容還未從她臉上消失,一個重要的事件介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們聽到一連串嘈雜的幸災樂禍的聲音,像洪水猛獸淹沒了巷道,正大踏步地湧來。我們從客廳跳到窗口邊,看見漂亮的姐姐牛紅梅頭戴紙做的尖尖帽,雙手反剪,被二十幾個人挾持著朝我家走來。一些淫穢的字眼,像揮之不去的蚊蟲,從小孩們的嘴裏飛出,在牛紅梅的頭頂盤旋,惡臭頓時彌漫街巷。
被同時推入我家大門的,是牛紅梅的男朋友馮奇才。開始,他們試圖拒絕進入,但他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抬了進來。我家的客廳裏一下子站滿了陌生的人群。有人指著牛紅梅的鼻尖說,你把你的事情當著大家的麵,向你的母親說一說。牛紅梅說我已經說過了。那人說再說一遍,讓你母親聽聽。牛紅梅低下頭,紙做的尖尖帽子掉到了地上。母親搶先一步撿起那頂帽子撕碎,然後把紙屑砸到牛紅梅的頭上,說不要臉!母親說完轉身欲走,被人群拉住,要她留下來做牛紅梅的聽眾。
馮奇才與牛紅梅並排站著。正當母親被人群攔住的時刻,馮奇才向前邁了一小步,說還是讓我交代吧。不行!幾個聲音同時喝令。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又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有兩隻粗糙的手抓住牛紅梅的頭發。有人問牛紅梅,你到底說還是不說?牛紅梅的頭發像是被扯痛了,她的嘴巴往兩邊咧開,發出一聲尖叫。那兩隻糙手更加用力地往上一提。牛紅梅說隻要你們放手,我就說。頭發上的兩隻手慢慢鬆開,牛紅梅的頭回到正常位置,她咧開的嘴皮全部回位。她說我是妓女我是娼婦,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不應該今天早上去找馮奇才,我更不應該跟他那個。那兩隻手再次聚攏,拉扯牛紅梅的頭發。他們要求牛紅梅交代得更詳細一點兒。牛紅梅說今天早上九點,我的胃痛。胃痛總得找醫生吧?於是我去找馮奇才看病。因為是星期天,門診部隻有馮奇才一個人值班。他問我哪裏痛?我說胃痛。他把我叫到門診部的裏間,拉上了門簾,用手按著我的腹部,問是這裏痛嗎?我搖搖頭說不是。他的手在我腹部移動了一下,說是這裏痛嗎?我說不是。他好像急了,說這也不痛那也不痛,到底是哪裏痛?我說你再往下按一按。他的手開始慢慢地往下移動,我說再往下一點兒,再往下一點兒。他的手在我的指導下,按到了他不應該按的地方。
後來呢?人群裏發出了質問。牛紅梅說後來就那個了。你們是怎麼那個的?又有人問。牛紅梅說那個就那個了,就像你爸和你媽那樣那個。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母親趁亂溜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大義凜然地站在牛紅梅身邊。所有的人都懵了,他們不知道母親手裏的菜刀,是拿來砍牛紅梅的或是砍他們的?母親說牛紅梅,現在我來問你,你跟他……母親用手指了一下馮奇才,你跟他那個,是你自願的還是他強迫的?牛紅梅說自願的。周圍響起一片笑聲。他們說牛紅梅,你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你母親著想,為你的弟弟們著想,你把牛家的臉丟盡了。牛紅梅說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母親走到馮奇才麵前,說那你呢?你是牛紅梅強迫的,還是自願的?馮奇才說自願的。周圍再次響起笑聲。母親在笑聲中舉起菜刀,像電影裏的慢動作那樣轉過身,說他們都是自願的,沒有犯法。你們誰再捉弄他們,我就跟誰拚命。母親向前邁一步,圍觀的人群就往門外退一步。母親說滾!有幾個人從門口滾出去。雙手抓住牛紅梅頭發的那個人,雙手依然抓住牛紅梅的頭發。他說他們犯法了?母親說他們犯什麼法?那個人的眼珠轉了幾轉,很自豪地說中央有文件,主席逝世期間,停止一切娛樂活動。母親說主席都已經逝世一個多月了,這和他有什麼關係?母親提著菜刀走向那人。那人從牛紅梅的頭發裏把手抽出來,然後撿起屋角的一張小板凳,準備和母親一決高低。母親說你不滾開,我就砍死你。那人說我倒要看看你怎麼砍死我?
母親的菜刀像一道閃電劈過去,我們都發出了驚叫。好在那人眼明手快,用凳子一擋,菜刀劈到了凳子上。馮奇才和牛紅梅拉住母親。母親說你們不要拉我,他們已經把屎拉到我們的頭上,我們再不反抗和自衛,今後他們就會得寸進尺。母親掙脫馮奇才和牛紅梅,往前一撲,菜刀準確地落到那人的左臂上。凳子從那人手裏滑落,那人的右手捂到左臂的傷口處,鮮血滲出他的指縫。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你等著瞧,你等著瞧。
是我最先打破客廳的沉默,說媽媽真勇敢,像賀龍元帥一把菜刀鬧革命。我不僅看到了血,還聽到了刀子切肉的噗噗聲。沒有人附和我,也沒有人反對我,客廳裏依然沉默著。我看見馮奇才臉色慘白,嘴唇不停地抖動。好不容易從他抖動的嘴唇裏冒出一句話: 我們惹禍了。細汗不停地從馮奇才的臉上冒出來,母親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把,說不用驚慌,天塌下來老娘頂著。馮奇才說被砍的這個人叫金大印,是省醫院住院部的門衛。他有一大幫朋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在馮奇才的指揮下,我們用書櫃頂死大門,然後每人手裏拿一樣武器。母親仍然拿著那把帶血的菜刀,站在書櫃的後麵。她說如果大門被他們攻破,我就是一扇怎麼也攻不破的門板。他們進來一個我就劈一個,進來十個我就劈五雙。我們被母親的大無畏精神逗樂了。但是我們在戰略上雖然藐視金大印,在戰術上卻十分重視他。手執木棒的牛紅梅和手捧磚頭的牛青鬆守衛左邊的窗口,我和馮奇才守衛後門。馮奇才一手執棍一手提刀,我的手裏捏著兩個酒瓶。
左等右等,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們還看不到金大印的影子。許多大貨車、自行車、吉普車從街巷馳過,車上也沒有跳下金大印。我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但是不敢放鬆警惕,生怕金大印耍什麼陰謀詭計。我看見兩個淘糞工人推著糞車,戴著草帽朝我家走來。太陽很烈,他們的草帽壓得很低。我想他們會不會是金大印?我剛剛這麼一想,他們就推著空空蕩蕩的糞車走過我家的窗口,一股糞便的臭味從門縫裏灌進來。我突然感到饑餓。在大家一致推薦下,馮奇才成了炊事員。
先是聞到一股飯香,然後是肉香,再後是一股焦味。馮奇才第一次在我家燒飯,就把飯燒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們卻吃得津津有味。我吃著燒焦的飯,對著窗外喊金大印,你在哪裏?你怎麼還不來?大家於是就笑。隻有馮奇才嚴肅著麵孔,說他會來的,他是個無賴。牛青鬆說要來就來快一點兒,我等得手都癢了。當時,我覺得金大印是揚起來的巴掌,我們是等待他扇耳光的臉蛋。我們的臉蛋已經準備好了,他的耳光卻沒有扇下來。他讓我們一直提心吊膽地生活著,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等到晚上,金大印還是沒有出現。當我們把菜刀、棍子、酒瓶和磚頭堆到門角的時候,星期天就這麼無聊地滑走了,時間就這麼平平淡淡從從容容地溜掉了,從我們的指縫,從我們的眼皮底下。為了以防不測,馮奇才被我母親留下來。母親在客廳裏鋪床,我們包括牛紅梅都偷偷地發笑。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仔細一聽,奇怪的聲音來自牛紅梅的臥室。我問姐姐你在幹什麼?牛紅梅說不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為什麼有聲音?牛紅梅說那是我在說夢話。我溜下床跑出臥室,看見客廳裏的床上沒有馮奇才。我沿著吱吱呀呀的聲音,走到牛紅梅臥室的門前,說姐,我聽出來了,這聲音是你的床鋪製造出來的。牛紅梅沒有回答,她的床板愈來愈響。牛青鬆偷偷鑽到我的前麵,從門縫往裏看,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你們了,你們真流氓。牛紅梅說我們已經結婚了。牛青鬆說你們什麼時候結的婚?牛紅梅說今天,現在。牛青鬆說你們再不起來,我就把門板砸爛。牛青鬆開始拍門,他的拍門聲和屋內的床板聲成正比,把臥室裏的母親吵醒。母親並不阻攔我們,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馮奇才在我們的幹擾下,拉開臥室的門,對著我們吼道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我們說流氓,你流氓。我們在他麵前吐了無數泡口水,口水沾滿他的襯衣和褲子,幾乎要把他整個淹沒。他一跺腳,帶著我們的咒罵拉開大門走出去。牛紅梅提著褲子緊跟其後。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母親在家休息的那個下午,金大印終於出現在我家的窗外。他沒有帶上他的狐朋狗友,隻身一人來到窗前,左手臂綁著紗布,白襯衣的袖子空空蕩蕩地吊著。熾熱的陽光下,他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對著我家喊何碧雪,有種你就出來,老子今天跟你算總賬。他在屋外叫陣,母親躲在屋內大氣都不敢出。母親當時很奇怪,金大印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並且知道她在家休息?母親下定決心不出聲,想金大印叫罵一陣之後,發現屋裏沒人,就會自動撤退。
但是,母親想錯了。金大印不僅沒有撤退,反而越罵越凶。一些過往的行人停下來聽他罵街,聽了一會兒,發覺他在罵空蕩蕩的房屋,根本沒有對手,於是把他當做瘋子,匆匆地閃開。然而,他並不根據聽眾的多寡來決定他的鬥誌。母親後來對我們說,金大印始終鬥誌昂揚。他說借債還錢,殺人償命,何碧雪,你砍了我一刀,流了那麼多血,你拿什麼補償我?何碧雪,我知道你剛死了丈夫,你是一個寡婦,你的女兒牛紅梅又丟盡了牛家的臉……但是,你可憐你悲傷,你就能夠隨便殺人放火奸淫擄掠嗎?我三十八歲還沒有結婚,隻是一個臨時工,沒有人看得起我,沒有人願意嫁給我,我就不可憐嗎?就不值得同情嗎?大家都是工人,你是正式工,我是臨時工,你不僅不同情我,不僅不給我介紹對象,反而舉刀相向,你是何居心?
罵到這裏,我家的窗口突然裂開一條縫,一頂草帽從窗縫裏飛出,正好落在金大印的腳下。金大印眯著雙眼,看看天上的太陽,用右手抓抓頭皮,撿起草帽戴到頭上。金大印戴上草帽之後繼續開罵,何碧雪,你的草帽就像是糖衣炮彈,它隻能給我擋太陽,但堵不住我的嘴巴,你的這點兒虛情假意,掩蓋不了你故意傷害他人的罪惡。你聰明,但我也不是傻瓜。你四十我三十八,你還可以嫁人,我也可以娶妻,不存在誰同情誰的問題。我們公事公辦,絕不會因為你的小恩小惠,喪失我的原則和立場。
我家的窗口再次裂開一條縫,窗縫愈開愈大,母親的手在窗縫晃動,一隻蘋果從她的手裏飛出。金大印用他沒有受傷的右手接住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蘋果把他的嘴堵住,大約有兩分鍾時間,他沒能開口說話。
吃完蘋果,金大印仍然沒有停止對我家的攻擊,他似乎越來越得意了。他說醫藥費我不要你出,精神損失費我也不要你出,我唯一的要求是,在我嗓子發癢的時候,就到這裏來臭罵你,不管我怎麼臭罵,你都不要還口,否則我也用菜刀砍你一下……我罵了半天,口也渴了,腿也麻了,何碧雪,你能不能讓我到你家坐一坐,喝一杯水?
我家的門無聲地打開,金大印走進去。他看見我家客廳的餐桌上放著三杯涼開水。他自言自語我隻需要一杯,你卻給我準備了三杯。他放開肚皮,喝了兩杯之後,覺得再也喝不下另一杯涼開水了,但他揉了揉肚皮,一咬牙,還是把第三杯涼開水灌了下去。一串咕咕咕的響聲從他的肚皮裏冒出來,他抹了一把嘴皮,很知足地走出我家客廳。
一天中午,我的姐姐牛紅梅走過朝陽中學校門的時候,遭到了她的四個女同學圍攻。她們是陸麗萍、唐茹、東榮和王美月。因為沒有拿到高中畢業證,她們仍然在朝陽中學補習。和往常一樣,她們經常在校門口打發午休時光。那天,當她們看見牛紅梅從遠處走過來的時候,興奮得像發現了外星人似的。牛紅梅被她們圍住。她們說牛紅梅你真流氓,剛一畢業就和男人睡上了。牛紅梅說這是遲早的問題,你們都得這樣。呸!我們才不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陸麗萍說,其餘的人附和。牛紅梅覺得跟她們說這事,簡直是對牛彈琴,她哼了一聲,表示對她們不屑。她們朝牛紅梅逼近。牛紅梅試圖從她們的包圍中突圍,但她們的手已拉成了一個圓圈,牛紅梅怎麼也跑不出去。牛紅梅說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她們說我們要收拾你,要聽你這個賤貨說說怎麼跟男人睡覺。牛紅梅說我今天沒時間,改日再說。她們說不行,你不說清楚,休想從我們麵前通過。牛紅梅說你們這些流氓、地痞、惡霸,你們想拿我怎樣?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打!
陸麗萍抓住牛紅梅的頭發,唐茹抱住牛紅梅的腰部,東榮拉住牛紅梅的雙腿,王美月捏住牛紅梅的奶子。她們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下就把牛紅梅摔到地上。牛紅梅剛一抬頭,她們的腳尖像雨點一樣落到牛紅梅的臉部和腿部。打鬥中,雙方開始對罵。但是牛紅梅寡不敵眾,她的一張嘴罵不過四張嘴,她的一雙手打不過四雙手。在一比四的情況下,牛紅梅終於屈服了,趴在地上任憑她們擺布。王美月說她的奶子成熟了。唐茹說她的屁股結實了。陸麗萍說她的臉蛋盡管漂亮,但現在不像臉蛋了。她們每人又在牛紅梅的臉蛋上掐了一下,牛紅梅的臉更加赤橙黃綠青藍紫,上麵不僅印滿了腳印,還有兩條蚯蚓一樣的血從鼻孔裏滑出來。四個女同學的腳尖沾滿牛紅梅的鮮血,她們被眼前的景象嚇怕了,朝四個方向跑開。
牛紅梅在地上躺了十分鍾,才找到力氣從地上爬起來。人們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她伸手往臉上一抹,手上全是血。這時,她才知道傷得不輕,臉上一定很難看。在往家裏奔跑的過程中,她從一閃而過的櫥窗上證實了自己的想法,看到了那張流血而難看的臉。
我是在放晚學之後,才看到牛紅梅那張難看的臉。當時她正在跟母親敘述她挨打的經過,但她沒有說明挨打的原因。母親鼓勵牛紅梅到學校去告狀,說可惜你把臉上的血洗掉了。牛紅梅頓時感到茫然失措。不過,我有補救的辦法,母親說,為了讓學校看到你受傷的嚴重程度,我必須在你的臉上動一動手腳。母親從廚房端來一碗水,然後把她的食指和中指浸泡在水裏,用濕水的手指夾住牛紅梅臉上的皮肉,用力拉扯。如此扯了幾次,牛紅梅的臉上又多出幾塊烏點。母親看著布滿烏點的牛紅梅的臉蛋,滿意地點點頭,說現在,你可以去告狀了。
牛紅梅在同學們上晚自習的時候,走進校長葉玉生的辦公室。葉玉生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牛紅梅以為她挨打的事,校長已經知道了,所以她可憐兮兮地坐在辦公室的角落。葉玉生朝她招手,說你坐過來一點兒,你把事情的經過跟我說一說。牛紅梅往前挪動幾步。葉玉生把他的右手按到牛紅梅的腹部,說他是不是這樣,當時就這樣用手按住你的腹部,然後問你是這裏疼嗎?你搖搖頭,說再往下一點兒,再往下一點兒。葉玉生的手跟隨他的語言往下走,牛紅梅感到葉校長的手快要移到馮奇才摸過的地方了,便朝葉校長的手打了一巴掌。葉玉生從椅子上跳開,說別忘了我是你的校長,姓馮的摸得,我為什麼摸不得?牛紅梅轉身走出校長辦公室,說我要去告你。葉玉生追出來,說告我什麼?牛紅梅說告你的學生打我,告你調戲少女。葉玉生說你給我回來,誰打你了?牛紅梅說陸麗萍、唐茹、東榮、王美月。葉玉生說我會處分她們的。
告狀歸來,我們看見牛紅梅的襯衣上貼著一小塊白紙,白紙上畫著一隻烏龜。因為小紙片貼在牛紅梅的背部,所以她自己並沒有發現。我和牛青鬆看著她背部的烏龜,總忍不住發笑。她問我們笑什麼?我們說不笑什麼。到脫衣服洗澡的時候,她才發現那隻烏龜。她的這個發現,使她對我們產生了深深的失望。她說別人欺負我,我還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容忍你們對我的欺負。她認為我和母親以及牛青鬆合謀看她的笑話,她甚至懷疑那隻烏龜是我們貼到她背上的。
第二天晚上,牛紅梅又從她的褲子上發現一隻烏龜。從此以後,她每次回家,都要在門口認真地檢查她的衣服和褲子,但是她防不勝防。我們從她的頭發上、胳肢窩發現那些小紙片,紙片上畫滿烏龜和毒蛇。麵對紙片,牛紅梅愁眉鎖眼,要我們跟她一同分析,是誰在捉弄她?認真地對比紙片之後,我們認為這不是一個人的惡作劇,而是一種集體的行為。紙片上有的畫毒蛇,有的畫烏龜;有的用圓珠筆畫,有的用毛筆畫;有的技法嫻熟,有的用筆生硬,這絕不是一個人所為。我們說姐姐,有許多人討厭你。牛紅梅說真的嗎?他們討厭我什麼?我們說他們討厭你跟男人睡覺。牛紅梅說這有什麼可討厭的,他們不是也睡嗎?我們說他們也睡,但他們沒有被當場抓獲,而你被別人當場抓住了,被抓獲與不被抓獲是完全不一樣的。牛紅梅說啊,原來如此。
葉玉生校長帶著牛紅梅的四位同學到我家向牛紅梅道歉,他們帶來一盒餅幹三包糖果。我看見牛紅梅的四位同學個個長得腰圓背闊。她們的鼻梁很塌,她們的鼻孔很大,她們的嘴巴很寬,她們基本沒有下巴。在她們的道歉聲中,牛紅梅原諒了她們。但她們剛一離開我家,就罵牛紅梅是婊子、娼婦。
有一天,牛紅梅收到唐茹寫來的一封信。牛紅梅像宣讀文件一樣,把唐茹的信讀給我們聽。唐茹說她過去是多麼多麼羨慕和嫉妒牛紅梅,那時她很自卑,生怕找不到男朋友。現在好啦,她終於找到男朋友了。她說男人是女人的燈塔,她現在已擁有一座燈塔,東榮和王美月也分別擁有了燈塔,隻有陸麗萍,還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漂流,在沒航標的河流上等待。她希望牛紅梅給陸麗萍送去一座燈塔,最好是牛青鬆。牛紅梅終於找到複仇的機會,把唐茹的來信貼到朝陽中學的黑板報上。唐茹、王美月、東榮和陸麗萍一夜成名,被校方開除。走出校門的那一天,她們每人從自己的手腕割出幾滴鮮血,滴到白酒裏。她們舉起酒杯,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殺掉牛紅梅,解開心中恨。
有好長一段時間,牛紅梅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靜靜地站在興寧小學的校門口,等我放晚學。我被她的這種行為感動,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不吱聲,隻顧低頭看她的裙子和皮涼鞋。在長長的興寧路上,我們手拉手什麼也不說。五路公共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我們也不去坐它,寧可步行。一拐進我們居住的長青巷,姐姐變得有些緊張,她用力捏住我的小手,東瞧瞧西望望。我說你是不是怕你的同學找你算賬?她搖搖頭,說不是。但她的目光仍然警惕地注視著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