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在我們走過的兩旁樓上樓下,窗戶次第打開,周年不見陽光的居民好奇地伸出他們的腦袋和手臂,對我們品頭評足指指點點。他們大都是退休的老頭和老奶,皮膚像老樹蔸上的樹皮,手臂像古樹的幹枝。有人向我們扔破鞋、塑料瓶和廢舊的電池。牛紅梅說他們總是這樣,自從我被抓挨打以後,他們總是這樣。現在我像一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現在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真恨。

四五個小孩緊跟在我們身後,他們齊聲喊道: 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流氓的弟。他們的聲音十分嘹亮高亢,仿佛是一列奔駛而來的火車,快要把我們壓扁了。我下定決心對他們進行反擊。我掙脫姐姐的手,彎腰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準備衝向他們。但是姐姐尖叫了一聲,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裏。

那時,牛紅梅已在省醫院製藥廠找到一份清洗藥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總拉著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三千米長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興寧小學的門口等我。那段時間,她買了許多鮮豔的服裝,幾乎每天換一套新衣服。我們問她哪來那麼多錢?她說是馮奇才,也就是我未來的姐夫給的。與她同行的那段時間裏,她像一位新娘不離我的左右,而我則始終捏著那半塊磚頭,保護她。晚上我把磚頭放在我家的門角,早晨我把磚放到興寧路與長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隨我們的人愈來愈少,我們可以從容地走過長青巷了。更多的人開始注意牛紅梅的服裝,她們用手小心地摸著牛紅梅的襯衣或裙子,試探性地問是什麼布料?多少錢一尺?在什麼地方買的?在哪家裁縫店做的?牛紅梅對她們的詢問一一回答。而我手裏的那塊磚頭,則始終沒有派上用場。看著兩旁明亮的窗戶,我很想把磚頭砸過去,然後像欣賞音樂一樣欣賞玻璃的碎響。但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這樣的做過。我喜歡看玻璃上不規則的破洞以及裂縫,我喜歡聽玻璃的碎響。如果你現在問我,我最想幹什麼?我會說我想砸玻璃。

讀高中之後,我才知道雄孔雀開屏是為了向雌孔雀示愛。身著豔麗服裝的牛紅梅,那時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吸引了許多男士的目光。一絲不掛的楊美,常常跟在牛紅梅的身後嘰裏咕嚕地叫喊。早晨他跟著姐姐走到興寧路口,下午,他跟著姐姐從興寧路口走回來。他十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地重複著這項工作。

當姐姐的身邊沒有什麼威脅的時候,她開始疏遠我。她說從明天開始,我不去學校等你了。我的心裏突然像缺少了點兒什麼。姐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千萬別對別人講。我問她是什麼秘密。她說你猜猜看,我最愛誰?我說馮奇才。她很失望地搖頭,然後輕輕地對我說毛澤東,我最愛毛澤東,他是中國最男子漢的男子漢,我把我的“初戀”全部獻給了他,隻可惜他死了。

姐姐這麼一說,我的腦海裏填滿了毛主席的畫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臥室裏,到處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她的蚊帳上掛滿了各種類型的像章,蚊帳頂上,還貼了一張巨大的毛澤東頭像,那是毛澤東在延安時,由美國記者、作家斯諾攝影的。毛澤東頭戴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姐姐像現在的追星族一樣,追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姐姐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跟馮奇才好嗎?我說不知道。姐姐說因為他下巴上有一顆痣,他的那顆痣和毛澤東下巴上的那顆幾乎一模一樣。姐姐這麼一說,我就恨不得下巴上也長出一顆痣來。我為我沒有那麼一顆痣痛恨我的父母、親屬,同時感到自卑。

我看見姑姑牛慧和母親坐在客廳裏,她們隻象征性地瞟我一眼,便繼續她們的談話。牛慧說你應該恨她。母親說在這幾個孩子當中,隻有紅梅長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麼也恨不起來。我不僅不恨她,為了她我還砍傷了別人的手臂。牛慧說你這就不對了,嚴是愛,鬆是害,不管不教要變壞。她才十八歲,你對她如此放任自流,將來怎麼收拾?你不為你著想,也得為我死去的哥哥著想。母親說那你教一教我,怎麼樣恨她。

牛慧說大嫂,到門外去,我給你剪剪頭發,你的頭發也不短了。母親和牛慧提著椅子,拿著鏡子和剪刀以及毛巾走出客廳,她們在門外找了一塊地方剪發。牛慧是一位剪發能手,我們家所有人的頭發,都由她負責。她一捏住剪刀和頭發,就無比興奮。她常常說我把你們的頭發剪漂亮了,可是我的頭發反而要到理發店去剪,理發店的技藝遠不如我。我們都知道,牛慧在煩躁的時候,特別喜歡幫別人理發。有一次,她跟同事吵架,下班之後直奔我家。她說她要給我父親理發。父親說他的頭發剛理兩天。她轉而要給我和牛青鬆理。我們說我們已在學校理過了。她站在客廳裏,拿著剪刀和理發剪暴跳如雷,說難道牛家上下,就沒有一個人需要理發嗎?母親聽到她的喊叫,乖乖地從廚房裏走出來,用手攏了攏頭發,說妹子,你就給我理吧,盡管我的頭發剛理幾天,但你想理你就理吧。姑姑牛慧一邊給母親理發,一邊訴說她的委屈。

我看見母親的頭發紛紛揚揚地掉下來,原先烏黑的青絲裏夾雜一根根白發。牛慧說像牛紅梅這樣的年齡,根本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你想想我都年近三十了還沒談戀愛,她著什麼急?母親說你還沒談啊?牛慧說沒有。母親說你也該談了。牛慧說姑姑我都還沒有談戀愛,她怎麼先談了?哥哥剛死不久,她竟然跟別人那個了。跟別人那個不要緊,她還被人捉住了。被人捉住不要緊,她還把事情的經過全說出來了。你說她該恨不該恨?哥哥屍骨未寒,她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牛青鬆牛翠柏的生活負擔,全壓在你一人身上。作為長女,她不僅不為你排憂解難,反而給你添那麼多亂子。你說她該恨不該恨?母親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該恨。牛慧說你別激動,你坐好,來,我先給你理完發。

牛紅梅正好在這時從巷子那邊走過來,她一看見姑姑牛慧,眼角眉梢全都裂開。她問姑姑是誰給你取的名字?姑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牛紅梅說你的名字真好?牛慧,牛慧,為什麼不叫楊開慧?牛紅梅就這麼自我陶醉著走進家門,一頭鑽進她的臥室。

母親和姑姑站在客廳裏,對著牛紅梅的臥室很嚴肅地喊道: 牛紅梅,你給我出來。牛紅梅雙手抱到胸前,有氣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她對著喊她的人說出來幹什麼?母親望了一眼姑姑。姑姑想了想,說你把你的事情跟我詳細地說一說。牛紅梅說我都說了差不多一千遍。姑姑說可是你沒有對我說過。牛紅梅整理一下嗓子,仿佛整理她的發言稿。她說那麼,你聽好了。那是一個星期天,我的胃痛,我到門診部去看病。當時隻有他一個人在門診部裏。他問我哪裏痛?我說胃痛。他把我叫到裏間,並拉上了門簾。他叫我躺到床上,然後用手按住我的腹部,問我是不是這裏疼?我說下邊一點兒,再下邊一點兒。然後,他的手摸到了他不該摸的地方,然後我們就那個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牛紅梅說完返身走進臥室,嗄嚓一聲鎖上臥室的門。她像背語錄或者公文那樣,把她的那件事一字不漏地背誦完畢,之後,任憑姑姑和母親怎樣叫門,她始終沉默。母親說牛紅梅,我恨你。牛紅梅,你不知道我多麼恨你,恨得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牛紅梅……母親突然轉過身來,對姑姑說我想理發。

從此以後,我很少聽到姐姐說話。大部分時間,她在醫院裏清洗藥瓶、床單和跟馮奇才談戀愛。晚上,她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許多次,我發現她脫光衣服,呆呆地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身體。她的乳房像兩座高聳的山峰,高高地挺著。從鏡子裏,我看到了女人的全部秘密。姐姐用一支圓珠筆,在她潔白的身上寫下流氓、娼婦、妓女、婊子等字眼,然後在臥室裏走來走去。等我們都上床睡覺了,她才到衛生間去,把她身上那些汙穢的字跡衝洗掉。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家衛生間裏會傳出長時間的水龍頭的嘩嘩聲。姐姐一洗就是半個小時,母親常常在睡夢的間隙裏,罵她不知道節約用水。姐姐把別人強加給她的那些稱號加以強調,然後用大水衝洗,然後全部遺忘。

一天下午,母親買了兩擔煤。母親早早地叫醒我們,要我們跟她一起打煤球。她說今天是星期天,你們誰也別偷懶,跟我一起勞動。

牛紅梅說她是臨時工,沒有星期天,少一天不上班就少領一天工資。母親拿著鏟子站在煤堆邊,望著牛紅梅遠去的背影,說你的工資在哪裏?為什麼不交給我?牛紅梅說我自己都還不夠用。母親說那我怎麼辦?你們三個人吃我一個人的工資。平時裏我連一根雪條都舍不得吃,你卻買了那麼多好衣服。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我在棉紡廠工作,衣服還沒有你多。沒有工資,沒有工資你別回家來。我恨死你了。母親自言自語,牛紅梅早已走得無蹤無影。母親根本就不是說給牛紅梅聽,而是說給她自己。

緊接著我和牛青鬆也走出家門。我們的肩上挎著書包。母親已在煤堆裏摻雜少量的泥巴和水。看到我們的裝扮,她說怎麼,你們也要出去。牛青鬆說今天學校補習。母親說那麼,你呢?我說我們學校跟七星小學搞乒乓球比賽,我是乒乓球隊隊員,要為我們學校爭光。我從書包裏掏出一塊球拍,拿到母親的麵前晃了晃,說這是學校發的。母親說可是,你們誰為我爭光?

母親開始用鏟子攪拌煤堆,她一邊攪一邊用手抹汗,她的臉上沾滿煤渣。我們從煤堆邊小心翼翼地走過,生怕煤渣弄髒我們的褲子和涼鞋。看著母親彎腰鏟煤的身影,我的腳步猶豫了,站在原地不動。牛青鬆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母親正好抬頭,看著我們說,你們怎麼還不走,遲到了怎麼辦?牛青鬆拉著我往興寧路走去,書包在我的屁股上一起一落。我的腳不停地往前走,頭不停地往後看。突然,我們聽到母親嗬斥: 回來,你們都給我回來!母親的嗬斥像一陣風,從後麵追趕我們。我們看見母親舉著鏟子,朝我們奔過來。牛青鬆說快跑,她識破我們的詭計了。我們撒開腿拚命地往前跑,書包高高地飛起來,又重重地打在我們的屁股上。母親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後,在“媽喲”聲中跌倒了,手中的鏟子摔出去好遠。母親在地上掙紮著,怎麼也爬不起來。我問牛青鬆是不是回去扶她一把?牛青鬆說你一回去,就得跟她打煤球。我不想打煤球,所以我沒有往回走。我聽到母親趴在地上說,你們合謀騙我,你們學校不可能補課,也不可能有球賽。你們全都跑了,我一個人怎麼能把煤球打完,明天我們拿什麼燒飯?跑吧,你們跑吧,你們永遠別回來。

我們去了一趟西郊動物園,用我們身上僅有的五角錢,買了一包劣質花生,然後把花生一顆一顆地丟給猴子吃。我偷偷地剝了一顆花生塞進嘴裏。牛青鬆伸手捏住我的兩頰,命令我吐出來。他說你把花生吃完了,等會兒我們用什麼跟猴子玩。我說已經吞下去了。他不相信我的話,把手指伸進我的嘴裏,摳出那顆香甜可口的花生,丟給猴子。猴子們看見牛青鬆的右手一揮,全都跑動起來。牛青鬆的手揮到哪裏,猴子們便跑到哪裏。牛青鬆把一顆花生丟到假山上,說你們上山下鄉去吧。猴子們全都爬到假山上爭搶。搶到花生的那隻猴子跑到偏遠的地方,獨自享用。牛青鬆把一顆花生丟進水窪裏,說你們下海去吧。猴子們便紛紛撲到水裏。我突然覺得牛青鬆很偉大,他揮手的時刻很像美國元首。

花生丟完了,我們去看老虎。我們坐在鐵欄杆上和老虎對視。我問牛青鬆長大以後想幹什麼?牛青鬆說不想幹什麼,隻要不洗衣服,不打煤球,不考試就行。我說長大了我想當作家,寫一部像《豔陽天》或《金光大道》那樣的小說。牛青鬆對我的想法不感興趣,他隻關心老虎的一舉一動。我說老虎現在想幹什麼?牛青鬆說它想如果沒有籠子,就把我們吃掉。

我們在動物園待到中午,突然感到肚子饑餓。我們已沒有錢乘坐公共汽車,隻好步行回家。我們一路走一路罵,我說都怪你,把錢拿去喂猴子了。牛青鬆說是你叫我買的花生。我們無聊地爭論著,穿過大街小巷。看著街道上穿梭的車輛,牛青鬆說長大了我想當官,當了官就有吉普車坐了。我們在憧憬中大約走了四十分鍾才走到長青巷口。牛青鬆害怕母親的懲罰,把我推到前麵,用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當做他的擋箭牌。我們小步小步地往家走,生怕前麵埋著地雷。漸漸地我看見我家了,家門口的陽台上擺滿煤球,鏟子和打煤機依然躺在煤堆上,這兩種工具墨染一樣的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幹淨。我突然發軟,對牛青鬆說走不動了。牛青鬆罵我沒出息,說要走給我看。他剛一挺胸,我家的門打開了,先是一個中年男子走出來,那個男人走到煤堆邊,抓起鏟子攪煤。我們覺得他很麵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他叫金大印,省醫院住院部的門衛,就是他當場抓獲了牛紅梅和馮奇才,是他被母親砍了一刀。緊接著母親也走出家門,她的手裏捏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裏裝著十幾個饅頭。她對正在打煤球的金大印說,我去學校找一找他們,他們不敢回家,一定餓壞了。母親說的他們,正是我和牛青鬆。

我們躲在屋角,看著母親走過來。母親碰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們的鄰居江愛菊。母親說江伯媽,你看見青鬆和翠柏了嗎?他們一大早跑出去,現在還沒回來吃午飯。江愛菊說沒看見。母親攔住第二個行人問: 你看見青鬆和翠柏了嗎?那個行人說沒有。母親繼續往前走,碰到了第三個行人。第三個行人名叫李昌憲,母親問他看沒看見我們?他說沒有。母親說知道你們都沒看見,我就不問你們了。母親繼續往前走,碰到了第四個行人夏宗蘇。母親問他看見青鬆和翠柏了嗎?夏宗蘇往我們的方向一指,說他們不就在那裏嗎。手提饅頭的母親朝我們大步走來。我們低著頭,不敢看她。她揚起手,說你們,我想打你們。我的臉已做好了挨打的充分準備。等了好久,母親的巴掌沒有打下來。我看見她的手雖然收了回去,但還不停地顫抖著。我那準備挨打而又沒挨打的臉,一陣又一陣地發癢。

在這個我家陽台擺滿煤球的傍晚,金大印坐在我父親的遺像旁邊。他已為我們勞動了一天,現在很疲憊地坐在那裏。父親的遺像前擺著四個杯子,它分別代表母親、牛紅梅、牛青鬆和我。每天吃晚飯前,我們各自在代表自己的杯子裏添一點兒酒,以此紀念父親。金大印在等待吃晚飯的這段時間裏,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也許感到無聊了,便閉上眼睛打盹兒。他一閉上眼睛,我們便大膽地觀察他。他的頭發粗壯烏黑,皮膚上還沾著零零星星的沒有洗去的煤渣。他的手臂結實有力,手指有笛子那麼粗。他的鼻翼像蝴蝶的翅膀那樣扇動了兩下,眼皮彈開了。他聞到了我父親遺像前的酒味,趁我們不注意,把那四小杯酒全都灌進嘴裏。

幾口淡酒下肚,金大印的臉膛微微泛著紅光,他也似乎恢複了元氣,很想跟我們攀談,但我和牛青鬆極力回避他的目光。準備開飯的時候,牛紅梅回來了。牛紅梅看見金大印坐在客廳裏,先是驚訝轉而憤怒。牛紅梅踏著響亮的腳步從金大印麵前走過,一直走進臥室,她目不斜視,身後煙塵滾滾。金大印對著她的背影說回來啦。牛紅梅用關門聲回答。

母親把飯菜端到桌上,然後命令我們吃飯。金大印也坐到餐桌旁。母親說你們得感謝金叔叔,是他為我們打了那麼多煤球。我們朝金大印冷冷地望一眼,絲毫沒有感謝他的意思。母親發覺氣氛不對,便偷偷地瞪我們。我們夾上菜端著飯碗離開餐桌,餐桌邊隻剩下母親和金大印。母親對著臥室喊,牛紅梅,你,出來吃飯了。牛紅梅的臥室裏寂靜無聲。母親說難道我錯了嗎?我打煤球錯了或是我燒飯侍候你們錯了?母親抓起一個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的碎片在地板上彈了幾彈,飛到我們的腳邊。牛青鬆說你百分之百地正確,誰說你錯了?母親仿佛被牛青鬆的回答激怒了,又抓起一個酒杯,朝著牛青鬆的頭部砸過來。牛青鬆稍一偏頭,酒杯碰到牆壁,瓷片四處飛揚。母親說我算是白養你們了,勞動的時候,你們一個接一個走開,吃飯的時候,你們一個又一個地回來。我就是鋼筋鐵骨的身子也會累垮,我就是宰相肚子也難撐你們這三隻船。母親控訴著,仿佛字字血聲聲淚,又抓起一個酒杯,砸到牛紅梅臥室的門板上,門板上像開了一朵花,然後迅速凋謝墜落。父親遺像前的酒杯已經被摔碎三個。我想牛紅梅破碎了,牛青鬆破碎了,何碧雪破碎了,現在母親捏在手裏的那隻杯子代表牛翠柏,千萬再別破碎。我還沒有想完,母親已把酒杯摔到她的腳前。到此,父親遺像前的四個酒杯,已經完全徹底地被母親摔碎。母親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坐在沙發上大口喘氣。

關鍵時刻,金大印出來說話了。金大印說何嫂,還是我走吧。母親說老金你不能走,你學習雷鋒並沒有錯,吃飽了再走吧。金大印說我哪裏吃得下飯。金大印起身拉門,從門縫裏閃出去。母親說牛紅梅,現在我正式把這個家交給你,我可要跟老金去啦。母親也從門縫裏閃出去。

我們跑到窗前,看見金大印在前麵走,母親在後麵跟。金大印向母親揮了揮手,說嫂子,你回去吧。母親說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金大印說孩子呢?你還有孩子呢。母親說他們都長大了,我不能管他們一輩子。金大印說回去吧,別孩子氣了。母親說誰孩子氣了?我這是當真的。金大印好像不太相信母親的話是真的,轉身繼續往前走,母親繼續緊跟他的步伐。金大印停,母親也停。金大印走,母親也走。金大印搖搖頭,再不管身後的母親。我們看著母親的背影愈走愈遠。我對牛紅梅說,姐,媽媽真的走了。牛紅梅的臥室依然沉默著。牛紅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牛青鬆說不好啦,我們快去攔住媽媽。我們飛出家門,追趕母親的背影。我們堵在母親的麵前,說媽媽我們錯了。母親沒有理睬我們,從我們的縫隙走過去,就像水一樣流過去。我們向前跑了幾步,再次堵到母親的麵前,整齊地跪到地上。母親還是不理睬我們,從我們的肩膀上跨過去。

我們隻好跟蹤她,她走一步我們走一步,她往哪兒我們往哪兒。金大印再次停下來阻止我們,但我們就像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擋。我們從金大印的身邊走過,金大印像一個革命的落伍者,從前麵一下掉到了最後。

母親停在邕江邊。我們生怕她跳到江裏去。我想如果母親跳下去,她的身後就會有一大批人跟著跳下去。此刻的邕江上,有幾隻汽艇正順流而下,天邊最後一抹夕陽落在汽艇的頂端。驚濤拍岸,夕陽戲水,我突然覺得邕江是那麼的可愛,世界是如此的美好。我說媽媽,你千萬別跳。牛青鬆說媽媽,你別想不開。金大印說何嫂,跳不得呀。母親轉過身來,對我們說,誰說跳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跳下去。青鬆翠柏,你們要我回家,就得把牛紅梅叫來。如果她來叫我,我就回去。如果她不來叫我,說不定我真的一咬牙一閉眼,就從這裏跳下去。

我們把母親交給金大印看管,然後飛快地跑回去叫牛紅梅。推開門,我們看見牛紅梅正坐在餐桌邊獨自享用晚餐。她對我們說,別去追她,如果她真的走了,我養活你們。牛紅梅說這話時,打了一個飽嗝。我們問她拿什麼養活我們?我們還要讀書,還要結婚。牛紅梅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們可以去偷去搶,還可以去投機倒把。我們說我們可不幹這些壞事,如果你真要讓我們活著,就請你抬一抬腿,去把母親叫回來。牛紅梅說她自個會回來的。牛紅梅說完,又把自己關到臥室裏。

我們每人吃了一碗飯,再趕到江邊,母親和金大印均不在原來的地方。我們在江邊坐了一會兒,看著夜色從天空一點一點地落下來,像雨愈落愈厚。牛青鬆拍拍屁股,說回家吧。我說回家吧。我們於是回家。回家途中,我們路過星湖電影院,買了兩張票,鑽到電影院去看電影。我記得那晚的電影叫《地道戰》。

第二天早晨,我們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為我們做好早餐。昨天傍晚的那一幕,仿佛是一場電影,在我們一眨眼之間,很虛幻地從我們眼前晃過。我們追問母親昨天晚上的行蹤。母親說老金請我到飯店吃了一餐飯,還請我看了一場電影,我已有好幾個月沒看電影了。我們問她在什麼地方看什麼電影?母親說在星湖電影院,看《地道戰》。我們說我們也看了,也是在星湖電影院。母親張開血盆大嘴,露出驚訝的神情,說你們沒有看見我們吧。我們說沒有。母親說這個老金,真是好玩。你們根本想不到,他有多好玩。母親還沒把話說完,便用手捂住肚子哈哈地大笑起來。她的笑聲裏夾雜著說話聲,她說你們哈哈根本哈哈哈不知道哈哈哈哈他有哈哈哈多好玩哈哈哈……

笑過一陣之後,母親發覺我們都沒有笑,她的嗓子像有一塊骨頭,突然把笑聲堵住。我很驚訝母親的克製能力,她怎麼一下子就把快速奔跑的笑聲刹住了?一個快速奔跑的人,是不可能一下子收住自己的腳步的。而母親,卻出色地把她的笑聲堵住了。母親望一望我們,咳了兩聲,說其實也沒什麼好笑的。

老金是十足的鄉巴佬,母親這樣評價金大印,昨天傍晚,你們回家叫牛紅梅的時候,老金邀我進館子吃飯。我說你幫我打了一天的煤球,怎麼能讓你破費呢?他說他肚子餓了,他還說我的肚子也一定餓了,既然大家都餓了,何不進館子裏去填填肚子呢?至於破費,談不上,那是我自己願意的。他這樣一說,我就跟著他走,那時我也感到特別餓。我說老金呀,我們就到路邊的小攤上隨便吃一點兒什麼吧,館子就不用進了。我還在學生時代,跟同學進過館子,跟你們的爸一結婚後,我就再也沒進飯館吃過飯。昨天晚上,算是我結婚以後,頭一次正式進飯館吃飯。從這個意義上講,我還得感謝老金呢。

我跟著他走過中山路又走過桃源路,中山飯店、桃源飯店、紅星飯店、邕江飯店從我們眼前一一晃過,我知道這些飯店我們都不敢進去。我們走呀走,走過了春天到冬天,終於在七星路口找到一家大眾餐館。我們鄭重其事地走進去,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服務員過來點菜,服務員是一位女的。老金問她,你的肝多少錢一盤?服務員說不是我的肝,是豬肝,三塊錢一盤。老金的嘴巴有點兒不幹淨,他每說一句話之後,總愛附帶說一句鳥毛,在老金的嘴裏,鳥毛兩個字就像他的標點符號。比如應該說豬肝多少錢一盤時?他不這樣說,他說豬肝,鳥毛,多少錢一盤?服務員問老金還要什麼菜?老金說鳥毛,炒韭菜。服務員說我們這裏隻有雞蛋炒韭菜。老金說那就要雞蛋炒韭菜,鳥毛。服務員瞪著眼睛看老金,瞪了一會兒,服務員自個也笑起來了。

老金點了很多菜,有排骨、羊肉、雞蛋炒韭菜等。起先老金不敢放開肚子吃,他害怕菜不夠,但等我宣布已經吃飽以後,他把盤子裏的菜全部掃進他的嘴巴。他說不能浪費,節約光榮,浪費可恥。當桌子上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剩的時候,老金已經飽嗝連天了。我看見他試著站了三次,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站起來不為別的,就為鬆褲帶。他的褲帶剛一鬆開,我聽到他放了一個響亮的屁,所有的吃客都看著我和老金。當時,我恨不得找一個縫鑽到地裏去,老金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大咧咧地又坐下來。你們想想,在那種場合,況且跟一個女同誌在一起,怎麼能夠放屁呢?稍微理智一點兒的人,怎麼樣也會把那個屁憋回去。

不僅如此,老金在看電影時還向我求愛了。老金的求愛也很特別,你們猜猜看他怎麼向我求愛?我和牛青鬆搖著頭說不知道。母親說老金對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願做你的仆人。這話我一聽起來就特別別扭,那麼俗氣的老金,怎麼突然變得文縐縐起來了?何況這文縐縐的話,好像是從哪部外國電影照搬過來的,老金絕對想不出來。老金見我不回答,又說今晚你就不用回去了。我說不回去,去哪裏?老金說去我那裏。我想人又不是牲畜,剛吃一餐飯就要去他那裏,這怎麼能行呢?我剛這麼一想,老金接著說你睡床上,我睡沙發。我說別癡心妄想了,老金,我還有孩子,我愛他們,這一輩子我永遠不會結婚了。有一位偉人說結婚是人生的墳墓,我才不會再進墳墓呢。青鬆翠柏,請你們相信,我絕對不會愛上金大印,我從心底裏瞧不起他。

母親的誓言還在我的耳邊回響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的下午,我因打乒乓球扭傷了胳膊,所以提前回家。我知道這天下午母親輪休。打開我家的大門,我看見有一條褪色的軍褲放在客廳的椅子上。軍褲的褲襠裂開了一道口子,有一根針連著線,別在褲襠處,似乎是要把那道口子縫起來,但縫口子的工作隻進行到一半,針和線的主人不見了。我站在客廳裏叫媽媽。我看見媽媽從臥室裏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跟在她身後的是金大印,他隻穿著褲衩。我想他們一定幹什麼壞事了。我說你們真流氓。金大印撿起那條舊軍褲,連針帶線套到腿上,然後跑出我家。母親說翠柏,你看見什麼了?我說我看見軍褲、針和線。母親說我在給金叔叔縫褲子,但我忘記拿剪刀了,我們是在屋裏找剪刀。我說你不是說瞧不起他嗎?母親說我什麼時候瞧得起他了?我根本瞧不起他。他算什麼東西。翠柏,你答應媽,今天你看見的,不要對任何人說。我對母親說,你背叛了爸爸,你把他徹底地遺忘了。母親說沒有。

我和母親從此以後擁有了一個秘密,我下定決心不出賣母親。但是我認為的所謂的秘密,在第二天就傳遍了長青巷和興寧路。他們說昨天下午,金大印來找何碧雪聊天。聊著聊著,金大印的褲襠莫名其妙地破裂了。何碧雪說老金呀,你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金大印說現在?何碧雪說現在。金大印於是脫下褲子,讓何碧雪縫褲襠。縫著縫著,金大印的褲衩又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何碧雪和金大印再也坐不住了。何碧雪說老金,還是到臥室裏去,我先給你縫褲衩吧。金大印說嫂子這樣熱情,那我就不客氣了。金大印和何碧雪就這樣,雙雙走進臥室。

牛紅梅把這個故事說給牛青鬆聽,牛青鬆把這個故事傳給我。牛青鬆特別強調,這個故事是金大印自己說出來的,絕對真實可信,沒有半點兒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