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娘像一條幹魚躺在床上,準確地說她更像一條倒空的布袋。金大印用毛巾給她擦脖子,她竟然笑了起來,說我年輕的時候,可豐滿啦。金大印想象不出邢大娘當年豐滿的景象,腦海裏塞滿了馬豔的麵孔,渴望從邢大娘身邊盡快地逃離。他想馬豔的第二個信封會是些什麼內容?擦完身子,邢大娘說大印,你把馬桶拿出去倒了。金大印又提著邢大娘的馬桶,往公廁方向走,古怪的氣味從馬桶裏往上飛揚。金大印想倒完馬桶我就打開第二個信封,我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樹上,成天圍著馬桶轉。
金大印從邢大娘的那間窄屋裏走出來,外麵陽光燦爛,馬路上車鬧人喧。邢大娘還在屋子裏呼叫金大印,她說大印,你這就走啦。大印,我的皮鞋你還沒有擦……
馬豔的第二個信封被金大印打開了。金大印看見紙條上寫著:
救人一命。
救人一命,救誰的命?金大印首先想到醫院裏那些垂危的病人。那些病人患的都是癌症,醫師尚且救不了他們,何況我金大印。馬路上也不可能,況且你根本無法預測什麼時候,馬路上會出現一位冒失的行人或冒失的司機。那麼,隻有邕江邊了,說不定有什麼人會掉進江裏。
金大印養成了在邕江邊散步的習慣,他腳踏江岸心係江心,常常呆呆地望著江水。但是江水裏靜悄悄的,一些垂釣的人和往來的船隻構成和平的圖案。河灘邊赤條條的洗澡的孩童,從來也不喊一聲救命,他們的水性好極了。有時,金大印恨不得自己掉進江裏。他想如果當年也有一位想做英雄的人守候在江邊,那麼邢大娘的女兒就不會遭遇不幸。可惜呀可惜,金大印不禁悲歎自己生不逢時。
一天,他正在值班,救護車送來一位溺水的兒童。兒童大約有十二三歲,赤條條躺在救護車上,他的母親哭倒在車邊,再也站不起來。醫生們對兒童進行急救,在一些機械的作用下,兒童僵硬的身體抽動著,但心髒始終沒有跳動,臉色也一點一點地變黑。金大印像死了兒子一樣,不停地用巴掌扇自己的臉。別人問他幹嗎扇自己?他麵色嚴肅目光呆板,嘴唇緊緊地咬住。回到家裏,他像一截木頭坐在沙發上。何碧雪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回答。何碧雪叫他吃飯。他也不吃。何碧雪就自個坐在桌邊,嚼飯聲吧嗒吧嗒像拍巴掌那麼響亮。何碧雪吃完飯,金大印還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何碧雪感到事情不妙,便用匙子撬開他的嘴巴,往裏麵灌了一勺湯。隨著湯的進入,金大印的嘴巴開始磨動,身子慢慢活躍。他說那孩子,他不該死,如果我在江邊的話。
走過來走過去的金大印,看見邕江兩岸的樹木和草叢由青變黃,江水一天又一天地消瘦,冬天到了。元旦節,市體委在江邊舉行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賽。白發蒼蒼的老人和十幾歲的孩童露出他們黃燦燦的身體,一個接著一個躍入冷水中。邕江像一口鐵鍋,浮在水麵的腦袋像鐵鍋裏滾動的湯圓。隨著一聲哨響,他們一齊朝對岸滾去。兩岸成堆的人群朝著河中呐喊。按照以往的經驗,金大印估計這樣的活動會發生一些事故。他站在人群擁擠的江岸,做了一套入水前的準備動作。
兩個小時的活動,邕江兩岸平安無事。比賽結束,圍觀者像水流流向大街小巷。金大印沿著江濱路往回走,來到一家小賣部前,發覺香煙沒了,便站在櫃台前買煙。他一邊伸手從褲兜裏掏錢,一邊看著馬路的對麵。他看見一個人站在邕江飯店的三層高樓上,正用瀝青修補樓頂。金大印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金大印。那個人的眼睛就像是架設在樓頂上的攝像機,鏡頭對準了下麵的一幕。
他看見一位大約六歲的小男孩,正朝著一輛急駛而來的麵包車奔去,車頭即將撞到小孩身上。金大印扔下香煙,大叫一聲撲向馬路,雙手推開孩子,車頭撞到他的臀部。他像一包水泥飛離地麵,然後重重地跌落到馬路旁。櫃台後麵那位中年婦女幾乎和金大印同時撲向馬路,她從地上抱起孩子,把孩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發現小孩沒有受傷,便對著遠去的麵包車謾罵。罵過之後,她開始拍打孩子身上的泥土,一下兩下三下,她拍了十幾巴掌,才把小孩身上的泥土拍淨。這時,她直起腰,對著躺在馬路旁的金大印喊,喂,你怎麼還不站起來?你受傷了嗎?她走到金大印的身邊,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金大印說腿,我的腿好像不行了。她扶起他,他試著走了兩步,他們的身子都不停地搖晃著。他說我不能再走了。她攔住一輛出租車,把他塞進車裏,然後從褲兜抓出一把鈔票丟了進去。車子往前滑動,那些鈔票被一隻手撒出車窗,像秋天的落葉在風中飛舞。
金大印住進省醫院外四科,也叫骨科。他的骨頭被車撞斷。醫生們在他的髖骨釘上釘子。他整天躺在病床上,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聆聽骨頭拔節的聲音。可是,在這個利欲熏心的時代,誰還會為骨頭的拔節而激動?
對於金大印來說,醫生們的每天查病都是例行公事,他們穿著白大褂,戴著蓋住半邊臉的口罩來到病床前,不聞不問。他們不問金大印為什麼被車撞傷?在什麼地方被撞?什麼時候什麼原因造成了這起事故?還有金大印救人的動機是什麼?在即將撞車的一刹那,金大印的腦子裏想沒有想到什麼格言或重要的語錄?沒有人詳細地詢問金大印,在醫生們的眼裏,金大印僅僅是一位急需生長骨頭的人,他們根本不知道金大印是為了救一個孩子而受傷。隻有買菜煮飯倒屎倒尿的何碧雪每天都在反複地問他,你當時是怎麼想的?您想沒想到我會因為請假照顧你而被扣掉獎金?
等到領工資的日子,何碧雪到醫院財務處替金大印領工資,發覺屬於金大印的那個信封比往時的癟了許多。一打聽,才知道金大印住院期間,每個月的獎金也被扣掉了。何碧雪把信封拍到桌子上,說你們怎麼能夠扣他的獎金?他是為了救人才受傷的。張會計說你說什麼?救人?你說金大印救人了。哈哈,你們都聽到了吧?何碧雪說金大印是為了救人才受傷的,我們為什麼不知道?院領導為什麼不知道?財務處的七八個會計出納都用怪異的目光打量何碧雪,嘴裏漏出零星的笑聲。從他們嘴裏飛出的唾沫,像雨點一樣落到何碧雪的臉上。何碧雪說我去找你們的領導,我現在就去。她抓起桌上的信封,跑出財務處。
何碧雪開始往樓上跑,三步並作兩步一副急於求成的模樣。當她跑進三樓江副院長的辦公室時,她在樓梯上憋著的那口氣像決堤的水從嘴裏噴出來。她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江副院長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說別著急別著急。何碧雪終於緩過氣來,說你們為什麼扣金大印的獎金?他是為了救人才受傷的。江副院長滿臉驚訝,說救人?我怎麼沒聽說。何碧雪說你們沒有誰問他,他躺在病床上等你們去問他,可你們一個也沒去。江副院長說他救了誰?何碧雪說他救了一個小孩。江副院長說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何碧雪說在江濱路,一輛麵包車快要撞到小孩身上了,他把小孩推開,自己卻受了傷,但是我不知道小孩叫什麼名字?也許他也不知道。他受傷之後,是一輛出租車把他送到醫院的。江副院長把他手中的鋼筆丟到辦公桌上,發出一聲怪笑,說這就難辦了,連小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誰能證明他是救人英雄?英雄和狗熊差不了多少,關鍵要看準時機,看誰的運氣好。
何碧雪的臉一陣白一陣黑又一陣紅,她的胸口明顯地起伏著,外衣上的扣子似乎要繃落了。她說你這是天大的侮辱,你不配做領導。江副院長說我不配你配?有本事你來做。何碧雪用棉紡廠女工粗壯的手臂揪住江副院長的衣領,把江副院長揪出辦公室,揪下樓梯,一直揪到金大印的病床前。在他們的身後,跟隨了一大群醫生、護士和病人。
江副院長整了整被何碧雪揪亂的衣領,問金大印你救人了?金大印把元旦節那天救人的事重述了一遍。但是他說不出小孩的名字以及麵包車牌號,那輛撞傷他的麵包車當時就逃走了。江副院長說除非你說出小孩的名字,或車牌號,否則你就不能當英雄,你的醫藥費也不能報銷。金大印說這是你的決定還是醫院的決定?江副院長說我的決定也是醫院的決定。金大印試圖從病床上坐起來,但疼痛迫使他抬起的上半身又跌回到床上。他說我操你,江峰,你是共產黨員,你得摸摸你的良心。我擁護共產黨熱愛新中國,可是我恨你這種混進黨內的壞人,讓你這樣的人當領導,共產黨真是瞎了眼。
江峰仰天長笑,根本不把金大印放在眼裏,他隻管大笑著走出病房,對所有的圍觀者說這樣的人怎麼會救人?首先他就沒有救人的思想境界。圍觀者的笑聲附和著江峰的笑聲,他們像合唱團,為了唱一支歌走到一起來了。
金大印用拳頭徒勞地擂著床板,然後用後腦勺撞擊牆壁。他的腦袋像皮球一樣,在牆壁上彈跳著。何碧雪想這是自作自受,所以沒有擋他。但金大印的腦袋撞擊牆壁的聲音逐漸響亮,病房的玻璃窗也隨之抖動起來。何碧雪說老金,你要幹什麼?金大印說想死。何碧雪說你是想讓我再做一次寡婦嗎?何碧雪在金大印的腦袋和牆壁之間塞了一個枕頭,金大印的腦袋被枕頭包住了。金大印說他們都不相信我,他們都認為我在說謊,何嫂,你相信我嗎?何碧雪說撒謊又換不了鈔票,你撒謊幹什麼?我相信你。金大印抱住那個枕頭,不時地用它來擦眼淚。
金大印抹掉最後一滴眼淚,心情由悲傷變為憤怒,他開始後悔當初聽了馬豔的話。如果沒有馬豔,我的屁股仍然是我的屁股,我的髖骨還是我的髖骨。金大印愈想愈氣憤,對何碧雪說我想見馬豔。
何碧雪按照金大印提供的號碼,給馬豔掛了個電話。馬豔說你好!我是馬豔。何碧雪說我是何碧雪,是金大印的妻子。馬豔說哪個金大印?我不認識金大印。何碧雪說你怎麼不認識?你給了他三個信封,他隻拆了兩個就差一點兒被車撞死了。馬豔說曾經有好幾個人從我這裏拿走信封,他們像拿什麼寶貝一樣,拿走之後再沒跟我聯係,也許他們根本沒按我的信封去做。何碧雪說可是,金大印卻把你的信封當做最高指令。馬豔說我實在想不起什麼金大印了,不過我想見見你說的這個人。
馬豔來到金大印的病房。當她看到金大印的時候,突然笑了起來,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專門抓小偷的金大印。金大印把他如何照顧邢大娘,如何在邕江邊尋找機會救人,又如何從車輪底下推出孩子的事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不無遺憾地說,我這一躺不知要躺多久,你的第三個信封我再也不敢打開了。馬豔說你已經成為英雄,第三個信封就不用打開啦。金大印說我很想知道第三個信封裏寫了些什麼。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進他的上衣口袋,從裏麵掏出那個毛邊的牛皮信封遞給馬豔。馬豔撕開信封,在字條上匆匆地瞥一眼,然後把字條遞給金大印。金大印拿著字條的手不停地抖動。金大印說我的手抖動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馬豔抓過字條撕碎,說好在你已受傷,不用去做這件事了。金大印和馬豔看著那些撕碎的紙片,都從嘴裏吐出了笑聲。馬豔說老金,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抓小偷?金大印說非得說不可嗎?馬豔說非說不可。金大印說我痛恨小偷是因為他們不用勞動也有錢花,他們不用討老婆也有女人睡覺。他們工資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動,煙酒有人送,所以我特別恨他們。馬豔用手捂住嘴巴吃吃吃地笑,手指縫溢出了口水。馬豔說那麼,你為什麼要救那個小孩?金大印說不是你叫我救的嗎?你在紙條上寫了救人一命。馬豔說我是說當你準備救他的時候,你的腦子裏想沒想到什麼?金大印說想到了。我當時想到了你。馬豔用手拍了一下金大印,說討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到其他,比如語錄格言或什麼的?金大印說那時我嘴裏不停地說著一句話。馬豔把頭往前一湊,長發全部滑到床單上。馬豔說什麼話?金大印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馬豔說不行,你這樣回答絕對不行。當時,你有沒有這種想法?如果不救這個孩子,你會感到一輩子不安。金大印拍拍腦袋,像是要把當時的想法拍出來。他說有,這種想法不僅當時有,現在也還有。馬豔說這還差不多。
離開金大印之後,馬豔對關於金大印的這篇文章已胸有成竹。現在她正騎著自行車朝江濱路方向前進。按照金大印的描述,她找到了二路車站牌,然後再往前走二十米。鎖上自行車,她直起腰,挎包拍了一下她的膝蓋。她看見邕江賓館的一幢三層樓房的頂端,有一個人正在用瀝青細心地修補樓頂。那個人像一隻蹲在樓頂的貓,慢條斯理地從事他的工作。金大印告訴過馬豔,當你看到邕江濱館的樓房之後,你的臉必須向右轉九十度,然後你就會看見一排整齊的小賣部,其中有一間小賣部門前擺了一個香煙櫃,香煙櫃上的一塊玻璃已經破裂,裂縫處貼了一條膠布。目光越過煙櫃,馬豔看見一位中年婦女站在櫃台後麵,懶散地望著自己。馬豔跟她打了一聲招呼。
那位中年婦女說我的小孩從來不到商店來玩,他現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也沒遇到什麼危險。你是說車禍什麼的,沒有,絕對沒有,更沒有什麼人救過他。如果真有什麼人救過他,我怎麼會不承認?我不僅承認,還要感謝救命恩人。但我的小孩他確實沒有遇到過什麼危險。你是說元旦節那天,元旦節那天我連商店的門都關了,我和小孩到西郊公園玩了整整一天。至於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我好好想一想,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我好好想一想?你看見我沒有好好地想一想嗎?我想過了,告訴你我想來想去想得頭都裂開了,但還是想不出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馬豔從小賣部走出來,抬頭看了看馬路的對麵,那個補樓頂的人還在補著樓頂。冬天的太陽暖烘烘地照在他身上,也照在馬豔的身上。馬豔一偏腿兒,騎著自行車往回走。她聽到跑步聲和喘氣聲像車輪從後麵追過來,一個奔跑的身影越過她的自行車,攔在她前麵。攔住她的人胸口大幅度起伏,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雙手沾滿瀝青。他說元旦節那天,是有一個人救過小賣部女人的孩子,我全都看見了。馬豔說你是誰?他說補樓頂的,我那時正好在對麵補樓頂。馬豔說你怎麼補了那麼久的樓頂?他用沾滿瀝青的手抓抓頭發,說因為沒有補好,現在我被他們叫來返工。馬豔說為什麼她不承認?他說她是怕你跟她要醫藥費。馬豔說不會的,你告訴她醫藥費全是公家報銷,我們不會跟她要一分醫藥費。
馬豔抱著一遝當日出版的報紙來到醫院,對著從她身邊走過的醫生、護士和病人喊道: 快來看快來看,今天剛出的報紙,請看金大印如何舍己救人,又如何與小偷作鬥爭……許多人從她的懷抱裏搶過報紙,報紙像雨傘在她的身邊嘩啦嘩啦地撐開。走到金大印的病房時,馬豔的手裏僅剩下一張報紙了。金大印看到自己的名字像釘子一顆一顆地釘在報紙上,竟神奇地坐了起來。他的目光在報紙上匆匆地走了一遍,嘴巴笑得差不多咧到頸脖。他從馬豔的文章裏抬起頭,說馬記者,這上麵寫的是我嗎?馬豔說怎麼不是你?金大印說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每天晚上,馬豔都抽出一個小時訓練金大印說普通話。她覺得金大印的普通話方言太重,n和l不分,z和zh混淆,說起話來支支吾吾,根本不像一個舍己救人的英雄。金大印並沒有認識到學好普通話的重要意義,他隻覺得馬豔坐在他床邊的這一個小時特別愉快。為了這一個小時,他必須先把屎尿排泄幹淨,以保證不出現難堪。何碧雪在倒完屎尿之後,總是悄悄地溜開。金大印輕裝上陣,用特別輕鬆特別愉快的心情等候馬豔光臨。
在練習普通話的時候,馬豔一般選擇格言警句來進行訓練。她說這樣可以一舉兩得,既可以說好普通話又可以記住格言警句,把這兩種東西學好了,對群眾或記者的提問就會對答如流。現摘錄馬豔用來訓練金大印的格言警句如下: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好人得好教,跟壞人成強盜。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世上原本沒有路,隻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書籍是人類的階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為人民服務。寧停三分,不搶一秒。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美女使眼睛快樂,賢婦使心中快樂。世上的人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惡。世上的國不能全強,也不能全弱。需要作為一個撒謊者在美國生存,因為殺戮告訴我法律的虛偽不容置疑;需要一個佛陀沒有偏見地將我指引,擁有一張床,一個覆蓋我骨灰的墳塋。
在這些格言警句的包圍中,馬豔不時冒出一兩句笑話,同時也在為金大印的發型而煞費苦心。金大印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他的頭發現在已蓋住了耳朵。一天晚上,馬豔拿著理發剪來到病房,為金大印理發。理發之前,馬豔詳細地翻閱了一百多位中外名人的頭像,試圖從中找出一種理想的發型,放到金大印的頭上。但挑來選去,馬豔均不滿意。最後她痛下決心,決定為金大印理一個光頭。金大印的頭發一片一片地飄落,馬豔的手上沾滿頭發。馬豔像捏皮球一樣捏住金大印的腦袋,金大印感到六神無主,尿一陣急過一陣。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但馬豔還沒有把金大印的頭整理清楚。金大印覺得自己的尿泡快脹破了。馬豔推一下理發剪,金大印就噝地叫一聲。馬豔說你怎麼了?是不是剪到了你的耳朵?金大印說不是,是我的牙痛。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馬豔又推了一下理發剪,金大印又叫了一聲。馬豔說還疼?金大印說你能不能快點兒?馬豔說這已經夠快了,你要幹什麼?金大印說有時候,英雄也會被一泡尿憋死。
馬豔放下理發剪,在她的手上和衣服上拍打了一陣,然後往金大印的被窩裏塞進一個尿壺。被窩之下,傳出泉水下山時的悅耳之音。馬豔說你還挺幽默的,對啦,你一定要學會幽默,這樣你才更有魅力。金大印說怎樣幽默?馬豔說比如有人問你,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孩子?你就回答我都不著急,你著什麼急?這就是幽默。金大印把尿壺從被窩裏遞出來,說這個我懂,假如別人問我,為什麼要救這個孩子?我就說不入虎巢,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這是不是幽默?馬豔手提尿壺,捂著鼻子快速衝出病房。等倒完尿回到床前,她才說這不是幽默,這叫文不對題,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金大印用他寬大的巴掌摩挲他光亮的頭皮,說那我就不幽默了。馬豔拿起理發剪,在金大印腦袋的邊境上移動,她像一位剿匪司令認真搜索那些殘留的頭發。
金大印被一陣刺耳的聲音驚醒,他的眼皮被聲音強行掰開,朦朧的天色中,嘈雜的聲音像許多蚊蟲勇敢地撞擊窗玻璃板。經驗告訴他,這聲音來自於住院部樓底,但他不知道是什麼機器製造了這麼刺耳的聲音。像是電鋸正鋸著堅硬的木頭,又像是機器在打磨地板,總之這種聲音很霸道,它強行鑽入金大印的每一個毛孔。
同室的病友鄭峰也被聲音吵醒,他的腰部讓醫生割了一刀,現在還無法直立行走。金大印說小鄭,你猜一猜這是什麼聲音?鄭峰說好像是電鑽機鑽牆壁的聲音。金大印說不像,好像是鋸木頭的聲音,這種木頭非常堅硬。鄭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金大印說那是什麼聲音?鄭峰說不知道,但我可以把它想象成風聲雨聲讀書聲歌聲哭聲或領導作報告的聲音,鑒於我們都不能起床這一實際情況,我們可以說它是什麼聲音就是什麼聲音,不是也是。金大印說我們可以問一問護士。鄭峰說我們倆賭一賭,如果是鑽牆壁的聲音,你就請我喝一餐;如果是鋸木頭的聲音,我請你喝。金大印說賭就賭,但現在最好把喝什麼酒定下來。鄭峰說那當然是喝最好的酒,茅台怎麼樣?金大印舉起右手說我同意。他們兩人的嘴巴同時發出嘖嘖聲,仿佛真的喝上了茅台。金大印說我補充一點,這一餐酒喝過之後,不許開發票不許用公款報銷,必須掏自己的腰包。我知道你是領導,有公款請客的權力。鄭峰伸出他的右手,金大印伸出他的左手,他們像小孩一樣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