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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先說幾句倉庫。這倉庫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是資本家,解放前一直做西藥生意。1949年,城市被新政權接管,他把房產全部捐獻出來,然後提起一口破皮箱,帶領全家人趕到火車站,準備遷往鄉下老家。那個新市長念我爺爺財產充公積極,派了兩個秘書到火車站挽留,並把我家裝藥的倉庫回扣給爺爺居住。當然不是一家人居住,一家人住那麼寬,那等於還沒改造過來,還是臭資本家。倉庫住進了三家人,除我們家,還有於發熱、趙大爺兩家。於家過去給我們曾家管賬,是管家。趙家過去給我們當仆人,幹一些拉車掃地扛麻袋的活。我那時還沒出生,這些事都是從大人們的嘴裏聽來的。等我出生時,爺爺早就見閻王去了,他的情況我一點也不熟悉。這樣的背景,就像我妹妹手掌心的黑痣,就像我腦袋上卷曲的頭發,怎麼也擦不掉、拉不直。當時“資本家的餘孽”像一頂十層樓那麼高的帽子,戴在誰的頭上誰都會得頸椎病,甚至會變成“宰相劉羅鍋”,頭抬不起來,眼睛總盯著自己的腳尖。哎呀!我說跑題了,還是先說倉庫吧。

倉庫被紅磚隔成三戶人家,各有各的臥室和廚房,隻有廁所和屋頂是共用的。廁所起在倉庫後麵,有五個坑,可同時容納三男兩女。共用屋頂是因為每一壁牆隻砌四米高,上麵沒封頂,站在各自的家裏抬頭,都會看見倉庫的檁條、瓦片和采光的玻璃瓦,所以各家各戶的聲音會像蒸汽那樣冒上去,在屋簷下交叉、傳染。

那天晚上,我家餐桌上擺的是紅薯、南瓜。我爸吃了幾口就放下筷條,捏上菜刀要去門外剝狗,說是給我們弄紅燒狗肉。我大聲地:“我不吃狗肉!”我爸晃了晃菜刀:“你怕狗肉卡你喉嚨嗎?”我抹了一把眼角:“都怪你,要不是你用席子攔,我們家的狗就不會死。”

“它們自己不想活了,怎麼把責任栽到我的頭上?”

“就怪你。你要是不攔它們,趙校長就不會看見,趙校長不看見,它們就不會挨棍子,它們不挨棍子就不會跑,它們不跑,就不會撞到車上……”

“你真會耍賴。那我問你,是誰給趙萬年遞的棍子?”

我頓時傻了。棍子不是我遞的嗎?我幹嗎要給他遞棍子?我要不給他遞棍子,而是把狗趕跑,那狗不就活下來了嗎?

“不要動不動就賴別人,要學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爸說著,跨出門去。我媽把筷條狠狠地拍到桌上:“我看你就沒有學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要是去吃那髒東西,最好先把婚離了。”他們為吃不吃狗肉發生爭吵,嚇得曾芳哭了起來。我爸不得不摔下菜刀,強行咽下吃肉的欲望,重新端起南瓜。吃的過程中,他成了啞巴,而我媽的話卻像壞了的水龍頭,嘩嘩流淌:“動物園運來了一隻老虎,是在森林裏剛捕到的,它比任何一隻老虎都凶,但是何園長卻給它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叫什麼蘭蘭……”

“你要是不洗,從今天起就別再看我一眼,免得把我弄髒。”趙萬年的聲音像磚頭,忽然從屋頂劈下,打斷了我媽的講述。我和於百家跑到趙家門口,看見趙家的餐桌上放著一盆清水。趙萬年命令趙山河洗眼睛。趙山河不服:“隻聽說過飯前洗手,沒聽說過要洗眼睛。”趙萬年抓起趙山河的頭發,把她的臉往水盆裏按。趙山河扭來扭去,碰翻水盆,一部分水灑在趙萬年的褲腿上。

趙山河一甩辮子:“你是不是手癢了,想拿我當階級敵人來練。”

“你還有臉!那狗也是你看得的?”趙萬年抖著褲腳。

“爸看了,媽看了,方阿姨也看了,就連那些小毛孩都看了,憑什麼我不能看?不就對對屁股嗎?”趙山河的嗓門大得差不多掀翻了頭頂的瓦片,一邊說還一邊撅嘴。

“你什麼態度?他們看,那是因為他們都是資本家的餘孽,而你,你是什麼?你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更重要的是,你還是個姑娘!”

“姑娘就不是人啦?”

“你看看,中毒了不是?姑娘就應該像白紙那樣清清白白,不要被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給腐蝕了。”

“我喜歡腐蝕,我恨不得現在就被腐蝕!你管得著嗎?”說完,趙山河扭著屁股走進臥室,把門“嘭”地撞上。

趙萬年氣得手指抽風,也許自工人階級當家做主以來,他還是頭一回碰上這麼強硬的聲音,所以他著急了,揚起巴掌來回找地方,最後找到牆壁上的一個鏡框。鏡框落在地麵,玻璃裂成數不清的線條,就像光芒萬丈那樣的線條,線條下麵是趙山河的大頭像。趙萬年想挽救他妹妹的主意,可能就是這時冒出來的。他找趙大爺商量,要在倉庫裏開一場別開生麵的批鬥會。他認為隻有把那兩隻狗批臭批透,才能洗幹淨趙山河所受的汙染。趙大爺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我的大校長,除了開批鬥會,你就沒別的事幹了嗎?到哪裏去開批鬥會都成,就是不要到倉庫裏來開,不要讓我看見,眼不見心不煩。”趙萬年連連說了幾聲“餘孽”,從此不再跟他爸商量事情,後來他爸的褲襠破了他也不提醒,不提任何建議,就讓他爸的臉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