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1)

第二天早晨,當我打開倉庫大門時,手裏的臉盆被嚇掉了。門口擺著一副擔架,上麵睡著我爸。他眼睛緊閉,胡須像亂草撐在下巴上,兩隻手沾滿泥土,緊緊地捏著,有三根指甲陷進肉裏。一個人要不是被折磨到了邊緣,他是不可能把拳頭捏得這麼緊的。

我們把他抬進家,在他臉上沒有找到傷痕,在他胸口和後背也沒找到,他的腿和手都還是完整的,那麼他怎麼會奄奄一息呢?趙大爺端著一碗藥水走進來:“把他的褲子扒了。我知道我的兒子會在什麼地方下手。”於伯伯想去扒我爸的褲子,他動了一下:“別。”我媽去扒他的褲子,他動得更厲害:“別、別。”趙大爺伸手去扒,我爸“別”得更厲害。趙大爺說:“少爺,你別害羞,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我都摸過,看過,比你自己還熟悉。”我爸像死魚那樣張了幾下嘴巴:“你們都出去,讓廣賢來給我上藥。廣賢呢?我的兒子呢?”我都把他賣得這麼慘了,他還點名要我脫褲子,可見他的胸懷有多寬廣,而我的心胸又有多狹窄。

多餘的人一個接一個走出去,臥室裏隻剩下我和趙大爺。我抖著雙手解開他的褲帶,發現褲襠粘著鳥仔,上麵血跡斑斑。我每往下脫一點,他的眉頭就皺一下。為了減輕他的痛,我的手盡量輕,盡量慢。他一共皺了二十三下眉頭,我才把他的褲子脫清楚。趙大爺說了一聲“作孽呀”,便往上麵塗藥水。這時候,我完全看清楚了,我爸那地方腫了起來,有小碗那麼大,發亮的表麵照得見藥碗和趙大爺搖晃的手。我要不是親眼所見,根本想象不到那地方會那麼難看,它已經沒有了原來的形狀,是圓的,像鉛球那麼圓,也不像鉛球,因為它是軟的,會隨著趙大爺塗藥水的手不斷地改變,但是它怎麼改變也是大概的圓,就是沒有長。我看得四肢冰涼,全身發抖,不停地拍著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跟趙萬年說過的話收回來。

“廣賢,爸沒幾口氣了,不一定能活下去了。爸對不起你們,給你們臉上抹鍋灰了。爸沒什麼留給你,就留一句話……將來,你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做爸做的這件事。十年我都咬牙挺了過來,想不到還是沒挺住。廣賢,你記住我的話了嗎?”

“記住了。”

趙大爺嗚嗚地哭起來:“少爺,你別擔心,這藥是你爺爺的秘方,是最好的跌打損傷藥,沒幾天你就會好的。我知道我的仔心狠,但沒想到他會這麼狠。”

我爸像是把該說的說了,閉緊了嘴巴。要是我的嘴巴有他的這麼緊,也就不會招惹這麼多麻煩。我咬緊牙齒,心裏暗暗較勁: 將來,就是有人拿槍頂著我的屁股,我也不去跟女人睡覺,寧死也不去。我爸的現象太讓我明白了,跟一個不是妻子的女人那會挨多少痛,弄不好連尿都拉不出來。一個人要是連尿都拉不出來,即使當了司令又有什麼用呢?這麼自我研究了幾天,以上的想法越來越堅固,就像鋼筋水泥。

這個事件之後,我媽的闌尾炎大麵積發作,她像那些有突出貢獻的人物躺在醫院病房。有一天,我喂她吃晚飯,其實她自己也能吃,我隻是想表現一下。她吃了幾口:“廣賢,這個世界亂七八糟的,媽煩透了,不想活了。”剛說出這麼一小截,她便捂住嘴巴,警惕地看著我:“媽說的這些,你不會搬給別人聽吧。”

“不會,大不了就跟我爸搬搬。他知道了,就會不讓你不想活。”

她的臉一沉,忽然提高音量:“我怕的就是你這張破嘴,知道嗎?有的事情一說出去就辦不成,哪怕是想死也死不成。”她掀開被單,從床上爬起來,馬上要帶我去一個地方,一點也不像是身體裏揣著闌尾炎的人。

我跟著她來到三合路六巷,鑽進一扇陰暗潮濕的門。那時天已經全黑,屋子裏沒開燈。我媽叫了一聲:“九婆。”燈光就紮到了眼睛上。一張老婦人的臉慢慢出現,慢慢清楚。

“吳小姐,你已經好久沒來了。”

“你幫我家廣賢封封嘴巴,他這張嘴最近沒少給家裏帶來災難。”

我媽遞過一張鈔票,九婆接過去。屋子再次變黑,火柴點亮了一堆紙。我接過九婆的三炷香,磕了三個頭。九婆說:“閉上眼睛吧。”我閉上眼睛。她把那隻比樹皮還老的手放到我的頭頂,她的手滑過我的額頭、眼睛、鼻子,最後沉重地落在我的嘴巴上。凡是她手過之處,我都有一種被刀割的感覺。

“廣賢,封了嘴之後,再也別亂說話了。”

我點點頭。她用一張紙片貼住我的嘴巴。那是一張兩指寬的小紅紙片,是豎著貼的,一半粘住我的上嘴唇,一半粘住我的下嘴唇。九婆吩咐至少要貼半個小時才會有效。為了趕時間,我頂著那張紅紙片跟我媽坐上了公交車。許多人扭頭看我,我的臉紅得比紙片還紅。回家途中,紙片掉下去兩次,我兩次撿起來,舔了一點口水,重新貼到嘴巴上。我覺得那片紙就是一張獎狀,專門獎給我勤奮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