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 1)

倉庫經過改造變成了大會堂,主席台插滿旗子,台兩側貼著對聯,牆壁上拉起橫幅,到處都是標語,內容不外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我的記憶底層,這是倉庫打扮得最、最漂亮的一次,它既符合曆史潮流,又花枝招展,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時尚”。倉庫的色彩特別強烈,除了橫幅上的白字,標語上的黑字,整個倉庫一片紅。紅旗、紅布、紅紙,就連話筒都係著紅,而像於百家、榮光明、小池這些準備“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們,胸口都頂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花大得撐住他們的下巴,迫使他們昂首挺胸。

那天來的人特別多,大有擠破倉庫的架勢,除了第五中學的全體師生,還來了一些家長和附近的居民。新砌的水泥條凳擠不下那麼多屁股,一些人就坐在過道上,連過道也坐不上的,隻好趴在窗口,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腦袋。窗口外的腦袋特別突出,疊了好幾層,遮去了一半的光線。我隻知道我家的倉庫能裝貨物,卻從來沒想到還能裝這麼多腦袋。

我們忍受寒冷,豎起耳朵聽趙萬年講話。趙萬年已不是昔日的趙萬年,已經升任鐵馬區革命委員會主任。他的聲音比過去洪亮了好幾倍,這除了他苦練嗓子之外,還得益於我爸他們廠對擴音器的攻關。趙萬年的聲音進入新話筒,經過新擴音器,從新喇叭裏出來,就像小溪經過那麼一段流淌,慢慢變成了大河,甚至大海。趙萬年的講話不時被掌聲打斷。那時的掌聲不像現在的稀稀拉拉,有氣無力。那時的掌聲節奏鮮明,頻率高,聲音大,每個人不拍痛巴掌就不足以表達自己對新事物的擁護。掌聲尚未退去,革命歌曲響起來;歌曲還沒唱完,又插入了敲鑼打鼓聲。倉庫簡直成了聲音的倉庫。

晚上,我從窗口爬進去,坐在一排排整齊的水泥凳中間,回憶白天的熱鬧,仿佛那些聲音還在牆上,那些腦袋還在擁擠,那些紅……那些紅本來就在。倉庫變化越巨大,我就越想念過去,想念趙大爺的咳嗽、我媽的香水、我爸的炒菜、曾芳的肥皂泡……這就像看見某個人紅得發紫了,你會自然想起他低賤的往昔。我抱住腦袋,讓倉庫的顏色一點點褪去,讓它一步步回到原來模樣,讓它陳舊得就像落在條凳上的月光。忽然,一雙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掰開,發現身後站著小池。小池說:“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上午我看見你戴大紅花了。”

“廣賢,明天我就要走,特地來跟你告別。”

我們都才十六七歲,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來告別。我找不到話說,就坐著發呆。小池站到條凳上:“裙子好看嗎?”這時,我才發現她身上的冬裙。那個特殊的年代,除了演員基本上沒人敢穿裙子,更別說是冬天了。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飛旋,扇起一陣輕風,攪亂我的眼睛。突然,裙子盤旋而下,掉到凳子上,露出小池圓滿光潔的雙腿。我趕緊捂住眼睛,別過臉去。小池卻一把抱住我:“廣賢,我們都不是學生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了。”我的呼吸忽然困難起來,感到她抱著的地方陣陣疼痛。我說:“放開。”小池沒放,反而越抱越緊,緊得就像箍木桶的鐵線。我大喊:“流氓!”小池的手頓時軟塌塌,像鬆開的繩子那樣滑落。我喘了好幾口,才把丟掉的呼吸找回來。小池穿上裙子,不停地抹淚。我跳出後窗,跑了好遠也沒甩掉她的嗚咽,胸口仿佛還堵著一團什麼,便對著歸江吼了一聲:“流氓!”

這個晚上,小池是流著淚回家的,倉庫離她家有兩公裏,兩公裏她的淚都沒流幹,你就知道她有多傷心。回到家,她把綁好的鋪蓋卷解開,把木箱裏的衣服、餅幹、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來,摔到客廳的地板上,然後坐在上麵哭。她爸問她為什麼?她說不想插隊了。她爸說明天就要出發,想不想插隊不是我們池家說了算。但是小池不管不顧,雙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爛桃子又紅又腫。她爸隻好割了幾斤豬腿肉,連夜趕到趙萬年家,求姓趙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個人替她去插隊。趙萬年說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這事我沒法幫忙,你也別拿豬肉來當糖衣炮彈。她爸回到家,把豬肉摔在桌上,衝著她就罵,當初誰叫你報的名?你不是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嗎,現在怎麼突然不想去作為了?她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好慢慢地把哭泣聲調到最小,把那些散開的衣服重新折疊,放進木箱,把那個鋪蓋卷又綁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