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剛走到穀裏村頭,就聽到開會的聲音。社員們在幾盞馬燈的照耀下,圍著一個台子。台上低頭跪著小池和於百家,他們的脖子分別掛著兩雙破鞋。小池頭發淩亂,臉上有劃痕,嘴角有血印。於百家的左眼腫了,上麵浮起半個黑圈。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個為小池淋煤油生火的就是於百家,於百家就是小池的瓦特。
圍著台子的人牆慢慢地往裏收縮,越來越小,越來越緊,社員們搶著發言,這個聲音高起去,那個聲音低下來……從社員們的發言得知,小池和於百家在草垛裏被抓了現場。那是稻草垛,是留給生產隊的牛過冬吃的,但是小池他們竟然鑽進去幹那種事。幹那種事不要緊,關鍵是他們把草弄髒了,誰敢保證耕牛吃了這些草不懷上孩子?
我的腦袋整個木了,像放進了速凍的冰箱。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聽不到聲音,隻看見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嘴巴張得像鯊魚,牙齒利得像釘耙……我的身子顫抖,牙齒打架,手心裏為小池捏了一把汗。一個婦女拿起一束稻草,在小池的嘴巴上掃來掃去。旁邊的人一起喊:“吃,讓這兩個牲口吃。”小池把臉歪過去,有人把她的臉扭過來,“吃!吃!吃!”喊聲越來越響亮。於百家一把搶過稻草,喂到自己嘴裏,像牛那樣嚼了起來。社員們拍響巴掌,笑成一片,幾乎把整個會場都要掀翻。
小池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雖然竭力克製,但哭聲還是泄漏了,哽咽,抽泣,傷心得像個被拐賣的。於百家發出一聲幹嘔,把稻草“哇”地吐掉。有人喊:“讓他吃了!讓他吞下去!”榮光明從竹竿上拿走一盞馬燈:“今晚就讓他吃了,明晚還看什麼?就鬥到這吧。”直到馬燈分別被人拿走,社員們才慢慢散開,他們一邊走一邊回頭,腳步有點粘,像是戀戀不舍。
我尾隨小池到了她住的泥屋。她的眼角還沒擦幹。我說:“對不起,知道是這樣,當初我就跟你來插隊。我不會像百家這麼莽撞,這麼不負責任……”話沒說完,我聽到叭的一聲,小池的巴掌落在我臉上。我的身子一抖,手裏的網兜掉下去,趙敬東買的那三瓶罐頭全部破碎。我摸著臉,以為她還沒從批鬥會現場回過神來,便大聲地:“小池,我是廣賢。”
“扇的就是你。你別來這裏當救世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跟百家是我自願的,哪怕他們拿我去坐牢,拿我去槍斃,我也不後悔。你給我滾遠點,不要管閑事。”
“我隻是來看看你,沒想到……”
“沒想我這麼慘是吧?對不起,這麼狼狽的事都讓你碰上了。你回去告訴城裏的同學吧,就說我池鳳仙有多可憐,多流氓。感興趣的話,你還可以去告訴我們的老師,不過,我要告訴你,你就是把我和百家的事拿去廣播了,我池鳳仙也不害怕。你什麼時候看見我害怕過?”
“……”
她變得有點歇斯底裏,我站在了一會,就撿起打碎的罐頭,把紅燒肉洗幹淨,再用鍋頭燒熱,放到床頭的木箱上,然後輕輕地離開。
第二天下午,我坐上了回城的火車。在火車的哐啷聲中,我的胸口一直急速跳動。我伏在邊台,寫了一封信:
百家:
你好!小池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你們受到那麼大的刺激,情緒激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情緒激動過了頭,沒準就會崩潰,希望你和小池保重身體!
從城市到鄉村都在抓作風問題,看了你們的批鬥會,不要說接觸女人,就是想我也不敢想了。在我寫信的這一刻,對麵就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要是過去,怎麼樣我也會多看她幾眼,甚至會幫她打開水,跟她聊天,還有可能產生那麼一點邪念,但是現在我不敢了。我在跟自己打賭,如果到她下車我也沒正眼看她,就說明我的意誌已經堅強,足夠抗拒各種不健康的念頭。你在這方麵也要堅強起來,別花心,要小心,千萬千萬別再去鑽草垛了。既然你有能力從我手上把小池奪走,那你就得替我保護好她,關心她,多多為她著想。你萬一憋不住,就用手自己解決吧,這是我爸教我的,不妨一試。
讓我們共勉。
祝革命的友誼萬古長青!
曾廣賢
你別笑話,那時寫信都得來上這麼一句,也不管你跟對方是不是真的存在友誼。你不是笑這個?那你笑什麼?哦,我明白了,你是笑“自己解決”是吧?這一點也不好笑,反而很悲哀,你想想不是萬不得已,誰會用手來解決?沒辦法呀,那時候不像現在這麼開放。
§§第三章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