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杯山墓園回來,我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沒機會看見張鬧。但是我從來沒忘記她,特別是我的頭痛稍稍減緩之後,她更加讓我過目不忘。她身體的各個部位不時從半路跳出,讓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但是,我忍著不去見她,後來忍得牙齦都腫了,便偷偷跑到宣傳隊的練功房,趴在窗口上看她壓腿、劈叉、翻跟頭。我堅信她沒有察覺,因為在我偷看的時候,她始終沒往窗外瞟上半眼。但十年之後,她卻對我說我怎麼不知道你偷看?我瞥一眼練功房的鏡子就把你看得通通透透,當時你穿著一套半舊的軍裝,兩邊的衣袖挽得都超過了胳膊肘。天哪!萬萬沒想到她會把一個秘密裝了十年,真他媽的能裝!
正當我滿腦子都是張鬧的時刻,於百家拄著一副三角拐杖,左腿綁著夾板,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大聲宣布:“老子回來了!”
“插隊結束啦?”
“腿都斷了,還插什麼鳥隊。”
“這腿不是挨貧下中農打斷的吧?”
他搖頭否認。
“在火車上給你寫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你有閑工夫勸我,還不如多看幾眼對麵那個姑娘。”
“什麼姑娘?”
“你信上不是說對麵坐著一個漂亮的姑娘嗎?因為改邪歸正你故意沒看她。”
我“啊”了一聲,忽然想起坐在對麵的那個姑娘就是張鬧,怪不得她那麼麵熟,原來在趙敬東的葬禮之前,我早就見過她了。
於百家閑得慌,每晚都到倉庫的小閣樓裏來跟我聊天。他告訴我想回城想得都犯了相思病。開始那半把年,因為有初戀頂著,日子還算熬得下去,心裏像落了塊石頭挺充實。自從戀愛被貧下中農破壞之後,他和小池再也不敢往來,就連單獨待在一起的機會都沒有,即使有也害怕別人盯梢,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攜帶巨款,隨時都有可能被小偷察覺,而沒完沒了的批鬥會,更讓他對那個小山村產生厭惡。他討厭那些拿他取樂的人,討厭他們的腔調和煙草熏黑的牙齒,討厭他們的脖子以及褲腰帶,甚至討厭那裏的空氣。於是,別人批他的時候,他就回憶炒麵的味道。炒麵是於伯媽的拿手戲,不是節假日她根本不做,嘖嘖,好吃得不得了,幾乎是我們童年最愛吃的食物。我看她炒過,就是先把麵條煮熟,衝涼,拌上油,然後切瘦肉絲,切卷心菜,再準備木耳、胡蘿卜絲、芹菜和蔥段……你別拍沙發扶手,我知道你是怕我說跑題,但是這繞不過去,它關係到我後來的命運。
於百家除了懷念他們家的炒麵,就是懷念街道上汽車的喇叭聲,那簡直就是他回城的衝鋒號,時隱時現,時遠時近,就是在夢裏他也常常被汽車的喇叭吹醒。有了這個念頭,他仿佛胸有大誌,變得不愛說話。鋤地的時候,收稻穀的時候,他表麵上不聲不響,心裏麵卻在謀劃怎麼能夠回城,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弄成一個肺結核病患者,隻要染上這個病,那就百分之百地能回城治療。為此,他到公社買了兩把麵條,跟大隊的赤腳醫生秦仁倫換了一本醫書。他在詳細地閱讀《如何防治肺結核病》那一章之後,開始接近村頭的王大媽。他給她挑水給她劈柴,跟她拉家常,甚至跟她一起喝稀飯。白天在地裏幹活,他跟王大媽肩並肩地幹,晚上要是開會,他就坐在王大媽的對麵。千萬不要以為他是美術大師,喜歡看王大媽那張皺紋縱橫,也可以說是布滿滄桑的臉,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錯得沒有譜了。他喜歡坐在王大媽的對麵,完全是因為王大媽能咳嗽能打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