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再笨的人,隻要連續吃了幾次虧,你要他不吸取經驗教訓都難。比如我,到了杯山拖拉機勞改工廠之後,就給自己的嘴巴裝上了拉鏈,輕易不表態,而且還學會了一種“延時話”。延時話你聽說過嗎?其實很簡單,就是對任何事情不及時發表意見,先思考幾秒鍾、幾分鍾,甚至幾天幾夜,等排除所有的圈套後才說出自己的觀點。思考時間的長短根據事情的輕重來定,如果人家問你“吃了嗎”,就沒必要思考幾天幾夜。但是這種話隻適宜於和平環境,假若拿到戰場上去說,恐怕連命都保不住。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絕大多數人都會說這種話,就像“鹽是鹹的”這麼簡單。而在當時,我卻像撿到了一件保護自己的武器,比買彩票中大獎還要高興。
由於我養成了這種說話習慣,做什麼事總喜歡慢半拍,就連走路也沒有過去那麼快了。在監舍裏,我跟侯誌、李大炮用煙頭下棋,半天我也走不了一步,有時決定走了,真要走了,就把煙頭拿起來,但久久地沒有放下,即使已經放下,一旦發現有可能被對方吃掉,我又把煙頭收回,放到出發的地方。這樣反反複複,煙頭被我們搶來奪去,很少有機會在短時間裏把一盤棋下完。他們再也沒耐性,把煙頭一扒,說:“曾麻賴,老子沒閑工夫陪你。”麻賴是我們這邊的方言,就是做事說話不負責任,經常反悔、抗拒不從的意思。不怕你笑話,這個花名在拖拉機廠喊出了名,個個都懂得我是悔棋大王,包括那些看守我們的戰士、管理我們的幹部,都喜歡喊我“曾麻賴”。花名喊多了、久了,到點名的時候,有幾個幹部總是想不起我的真名,嘴唇哆嗦老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喊:“曾、曾、曾……廣賢。”這是一天中我最得意的時刻,隊列兩邊的人都扭頭看著我,我挺胸收腹響亮地回答:“到!”
沒人跟我下棋,我就趴在床上寫信。我給趙萬年、於百家、小池、何園長、趙大爺、於發熱、何彩霞、陸小燕、胡開會等等寫信。信的內容基本一致,隻是改變一下稱呼。在信中,我向每一位說明自己不是強奸犯,隻不過闖進了張鬧的宿舍,後來發現她喊“救命”才捂了她的嘴巴。我承認我有強奸的動機,但絕對沒有強奸的行為,希望他們不要按動機來衡量我,如果按動機來衡量每個人,那天底下就沒有正派的男人,因為我經常聽到他們把“操”字掛在嘴邊。
每一封信寫完,我分別在正反兩麵貼上郵票,這樣做是害怕郵票脫落,信寄不到他們手上,到八年勞改期滿時沒臉見他們。我有過忘記貼郵票而讓信寄不出去的慘痛教訓,記得嗎?就是給小池的那封信。如果那封信能及時寄出,也許她會成為我的女朋友,那我就不會去想什麼張鬧,也就不會被關在杯山拖拉機廠。
我不停地給我的熟人們寫信,就是沒給我爸寫。好幾次,我剛寫上“爸爸”,就把紙揉成一團,丟掉。不給我爸寫是因為他不願意跟我說話,而且我也不想用這種身份和處境去戳他的胸口。你想想,哪一個父親願意自己有一個犯強奸罪的兒子?不要說信的內容會戳傷他,就是那個印著特殊地址的信封,也會讓他血壓升高、心律不齊。我下決心把我爸從腦子裏摔出去,盡量摔得遠遠的,遠到看不見他、忘記他,目的也是讓他看不見我、忘記我,給他一種根本就沒我這個兒子的錯覺。其實不給他寫信就是報喜不報憂,就是粉飾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