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講著講著,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瞎編,忽然閉緊了嘴巴。那些等待下文的勞改犯們紛紛嚷了起來:“怎麼不講啦?”“屁股癢了是吧?”“再不講我就讓你吃拳頭。”我突然大喊:“假的,我說的都是假的。你們隻管聽得舒服,哪懂得說假話的難受。人家侯誌和李大炮盡管也瞎編,但起碼他們真刀真槍幹過。我算什麼東西呀?連女人的手都沒好好碰過,還編得像真的一樣,騙誰呀?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喊完,我揚手叭叭地扇自己的耳光,越扇越覺得委屈,覺得不應該待在這種地方。侯誌待在這裏那是因為他有四個女人墊底,李大炮至少也還有一個小雲,而我有什麼資格在這裏待下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於百家的來信。他在信上說張鬧的後窗下是一片草地,草地離窗口也就三米多高,不用說雙手攀著窗口滑下去沒問題,就是站在窗台上跳下去也不會傷一根毫毛。我反複地看那封信,每看一遍就捶一次胸口,為自己當時沒跳下去而惋惜。我已經有了一次沒逃跑的遺憾,今後就不能再錯失逃跑的機會了。
我逃跑是受了水的啟發。在食堂的旁邊有一個大澡堂,下班後,我們光著身子在裏麵衝洗。那時候香皂是奢侈品,我們隻能用肥皂來洗澡。幾十個人同時往身上抹肥皂,同時擰開水龍頭清洗,地麵立即浮起一層白花花的泡沫,像鋪了一層雪那麼好看。泡沫跟著水走,鑽進角落的下水口,有時水已經流幹,泡沫還堆積在口子上。每天洗澡的時候,我以觀察肥皂泡為快樂,看著它們從我的脖子上滑下去,流過胸膛,滑過大腿,溜出腳趾縫,彙入水流。有的泡泡在流動中破滅,有的泡泡在流動中增大,泡泡們你推我擠,爭搶著奔向出口。忽然,我的心被提了起來,整個身體有一種飄的感覺,因為我從肥皂泡和水流這裏發現了一個問題: 水都可以流出去,人為什麼不可以出去?
洗碗的時候,我故意把水龍頭開大,讓嘩嘩的流水在水槽的下水口打旋。拉尿的時候,我會盯到尿液直到徹底地消失。廚師們的洗菜水,清潔工衝洗地板的水,幹部們洗完衣服的水,在潑出去的一刹那,都被我看在眼裏。有的水流進了下水口,有的水被地板吸收。那時候我就想變成水,找一道縫隙溜出去。我斷定在我們宿舍和食堂的周圍,一定會有下水道,既然有下水道,就一定會有井蓋。但是我觀察了好幾個月,都沒發現井蓋,院子裏除了樹根,全都是水泥地板,那些井蓋也許被水泥覆蓋了。
在裝配車間幹活的間隙,我會扭頭看看後窗,透過後窗的鐵條可以看見一道綠色,那是一排低矮的冬青樹,冬青樹再往外十米,就是裝了鐵絲網的高牆。高牆是我的界限,不僅擋住身體,還擋住視線,除非自己能變成停在冬青樹上的鳥,否則就不要打這堵牆的主意。看多了,我突然發現這牆是透明的,仿佛可以看見牆後麵的杯山,看見遍地的草和滿山的樹,有時那堵牆又變成一扇門,它緩緩地往兩邊打開,讓我自由地出入。這樣的幻想經常被同事們扭螺絲、敲鐵皮的聲音打斷,牆還是牆,它結結實實地堵在那裏,不僅不透明不能打開反而越來越高了。一個冬天的下午,我注意到冬青樹下麵的泥土,它們發幹發黃,比旁邊的水泥地板高出來兩寸,也許……天哪!也許下水道的井蓋就藏在冬青樹的泥巴底下。我開始留意這一排樓房,發現樓房的排水管都安在後窗的那一麵,而冬青樹跟樓房的距離,正好是下水道的距離。
但是除了食堂後麵那一扇緊鎖的鐵門,這一排房子基本上沒有往後開的出口。也許某一天,幹部會叫我們去給冬青樹理發、除草、鬆土。冬天雪落在冬青樹上,樹根下的草全部黃死了。春天冬青樹冒出嫩芽,草從泥土裏一點點地拱出來。我這樣看了兩年,到第三年夏天,管我們的幹部說有關部門要來參觀工廠,全體犯人必須用一天的時間來整治環境。
勞動工具堆在院子裏的操場上,有鐵鍬、長剪子、掃帚、鐵桶、拖把、石灰刷、石灰桶等等。犯人們列隊拿工具,我們車間這一列正好來到鐵鍬前,我第一個拿起了鐵鍬。就像長年的賭徒總有押中籌碼的時候,我們十幾個人被兩個執槍的戰士領著,從食堂後麵的鐵門走出來,清理後窗下那一排冬青樹和牆根的亂草。我目測之後,站在左邊數過來的第十棵冬青樹麵前,開始埋頭鬆土、除草,鬆到第十六棵冬青樹時,我用力戳進泥土的鐵鍬發出了鐵碰鐵的聲音。我又用力地戳了幾下,千真萬確,下麵就是一塊鐵,這塊鐵就是下水道的井蓋。我把鐵塊上的泥土仔細地鬆了一遍,鬆得用手都可以扒開。
幹完活,食堂後麵的那扇鐵門嘭地關上了,門上扣了三個門絆,絆上掛了三把鐵鎖,要從這裏出去基本不太可能。這才叫絕望呢,讓我找到了井蓋,卻沒辦法從院子裏出去。冬青樹下的泥土被幾場大雨淋濕,被一番番太陽曝曬,又慢慢地板結,地麵長出了新的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