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跑的念頭就要像恐龍那樣滅絕了,好在我不是全天候的笨蛋,偶爾也冒出點小聰明。對不起,我這樣誇自己讓你笑話了。要說聰明,像你這樣的姑娘才叫聰明,眼睛骨碌碌地轉,聽人講話從不插嘴,該驚訝、該悲傷、該同情的時候,臉上都有表情,要麼微微張嘴,要麼眉毛低垂,要麼眼眶濕潤,和當年趙敬東聽我講話的模樣有幾分相似。說真的,我都快五十歲了,沒少跟人聊天,你卻是我碰上的最好聽眾,所以我想跟你多聊一會,沒關係吧?沒關係就好。
當我徹底絕望的時候,廁所的牆壁給了我一點啟發,就是車間旁邊的那間廁所,它的氣窗開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如果能搬凳子、磚頭什麼的進去當然方便了,關鍵是我們上班、下班、進廁所都有戰士看著,手裏不能拿哪怕一顆螺絲釘。我又不是跳高運動員,隻能望著窗口歎氣,但是我發現後牆壁上有一根微微凸出來的磚柱,由於它隻凸起一厘米,雙手沒法抱住它往上爬,除非會氣功。不過,我用手指在牆壁上量了一下,磚柱跟牆角的距離大約有兩米一。如果我能像張鬧那樣劈叉,能把雙腿劈成一條直線,一個腳尖點著牆角,一個腳尖點著磚柱凸出來的那一厘米,也許能慢慢地撐上去。隻能是也許,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開始在監舍的床上練習壓腿,每天壓下去一點點,盡管很痛、很難,但是我有愚公的幹勁,相信子子孫孫壓下去,總有一天會把兩腿壓直。張鬧劈叉的時候腿不是很直嗎?她能做到的,憑什麼我就不能做到?這樣壓了半年多,我的褲襠離地麵近了一些。經常,當我叉開腿的時候,犯人們會冷不丁地踢我的褲襠,順便罵一句:“你他媽的要做戲子呀!”我痛得在地上打滾。有時為了掩人耳目,我就跳一段冒牌的芭蕾舞,那都是偷看張鬧他們排練學來的,雖然業餘得不能再業餘,但在那樣的場合,那樣的地點,那樣的年代,就憑我的幾個點轉、大跳、淩空躍,就算得上是“功勳藝術家”了。犯人們看得直流口水,吹口哨,拍巴掌。個別想搞同性戀的,偷偷給我遞糖果、餅幹。然而,這些瘸腿馬哪知道我這輛拖拉機的誌向。
沒想到陸小燕會來看我。陸小燕是我的同事,相貌跟張鬧沒法比,卻超過小池,如果不算文化分,可以給她打個六十五分,如果要算文化分,那她就是三個中的最低分了。她的臉上有事沒事總掛著一絲笑,是一副值得信任的表情。但一月十九日那天下午,當我走進接見室坐到她對麵時,她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臉上的笑意像逃犯那樣跑得無蹤無影。我說:“小燕,感謝你來看我。你不要太為我傷心,我知道你同情我、可憐我,但也不要哭壞了身體。天氣這麼冷,過不了多少天就要下雪了,你還是留點熱量吧。”她一抹眼角:“曾廣賢,你想得美,我這哪是為你哭呀,我是在哭我自己。”我頓時愣住,讓她自由地哭,展開來哭,哭了大約十幾分鍾,她掏出手帕來抹幹淚水:“你說我哪點不好?我幫他買襯衣、繡鞋墊、織毛褲、掏耳朵、剪鼻毛、擠黑頭、抄文章,給他爹買棉帽,給她媽買護膝,比對我的親爸親媽還好。可是他那個當官的爸、小氣的媽卻嫌我身上有動物的氣味,故意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來扇去,好像我是屁。廣賢,你聞聞,我身上有動物的氣味嗎?即使有那也是勞動人民的氣味,哪一點比他們白吃白喝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