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時成了監舍裏的名人,腰酸背痛了就有人給我捏,給我鬆。隻要我往床上一躺,就有人把我的鞋子脫掉,拿去清洗、曬幹,送回來的時候連鞋帶都穿得整整齊齊。他們在洗鞋子的同時,把我那雙黑乎乎的鞋墊也洗幹淨了。他們高高地舉起,興奮地喊:“快來看呀,陸小燕給曾麻賴繡的鞋墊,上麵還有兩顆心呢。”於是,許多光頭把鞋墊圍住,他們仔細地端詳,輕輕地撫摸,弄得鞋墊不像鞋墊,仿佛是鍍金的獎杯,愛情的開關。好長一段時間,鞋墊不在我的腳板底下,被他們當作愛情傳來傳去,張三看幾天,李四看幾天,半月之後才回到我的鞋子裏。本來是一件普通的毛褲,我隻要提提褲頭:“這是小燕給我織的。”他們的眼睛立即瞪大,伸過兩個手指輕輕一碰:“好暖和呀。”凡是陸小燕送進來的,包括香皂,他們都說好,有時趁我不在,他們偷偷地摳一點香皂抹在臉上,偷偷地試穿陸小燕送給我的襯衣。晚上,我就跟他們吹陸小燕的嘴比麥芽糖甜,舌頭比水豆腐還軟。他們發出“哇”的驚訝,嘖嘖地咂嘴巴。有人問:“那你摸過她嗎?”
“她早就叫我摸了,隻是我還舍不得下手。”
有人罵了起來:“傻B,幹嗎不摸,難道摸了你的手會腫嗎?”
“自己的老婆,哪天摸不行呀?你要是真愛一個人,就會把她像藏錢那樣藏得深深的,一直藏到結婚那天才摸。”
有人問:“你結婚那天,別忘記請我們吃喜糖。”
我拍拍胸口:“把你們全請去,擺上十桌八桌,每一桌弄三碗扣肉,四碗東坡肘子,五箱白酒,把你們個個撐得站不起來,弄不好還會有人當場撐死。”
幾個聲音同時喊:“讓我做那個撐死的吧。”
侯誌說:“麻賴,可惜呀可惜。”
我說:“可惜什麼?”
侯誌說:“我要是有一個陸小燕,早就逃跑了,哪會等到雞巴縮了才跟她結婚。”
我說:“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事實上,侯誌的這句話讓我一夜都沒睡好,我翻來覆去,在他們奇形怪狀的鼾聲中打坐起來。侯誌的話像一根火柴點燃了我想逃跑的汽油,讓我麻痹了的細胞又蹦跳了。倒不是非要急著出去跟陸小燕睡覺,而是因為我本來就不應該關在這裏,我是冤枉的!如果老天有眼,它就會讓一個被冤枉的人安全地出去。不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我就不相信上天不幫好人,我就要證明一下到底有沒有上天?
陸小燕差一點就讓我忘記了冤假錯案。一個星期天下午,陸小燕又來看我。我說:“如果你愛我的話,就把那雙鞋子給我拿來。”
她說:“你腦子又接錯線了,大馬路不走,偏要往死胡同裏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做人呀?”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關係。”
“我爸媽、何園長、同事們,哪個不知道我愛上了一個勞改犯,要是我連勞改犯都愛不成,將來還有什麼臉去見他們?”
“這我不管,反正你不給那雙鞋,就說明你不愛我。”
“曾廣賢,你也太不負責任了!不僅是對我,也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任。你要是膽敢這樣,我就告訴你們的賈管教,讓他來挽救你。”
這話像青黴素,頓時把我喉嚨裏那些不健康的聲音殺滅,嚇得我都想起了我自己,好幾年前我曾告過我爸的密,難道現在老天要讓陸小燕來報答我?一個給我做鞋墊、織毛褲、買襯衣、送香皂的人,都這麼不可靠,那今後我還敢跟誰說話?我揚手扇了自己的嘴巴。她說:“幹嗎呢你?”我說:“打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