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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我都收到陸小燕的來信,除了日期不同,信的內容大致差不了多少,都是些鼓勵的話,比如:“懸崖勒馬,回頭是岸”、“老老實實改造,幹幹淨淨做人”、“一個人受點委屈並不難,難的是把委屈化為動力”等等。這些話不能沒有,像我剛進來的時候就特別想聽,但是這些話一說多了,就變成抓不住的空氣,好比現在某些領導的報告,每一句都是口號,卻沒一句是人話,難怪聽眾十有八九都要打瞌睡。當門口傳來“曾麻賴,你的信”時,我再也不會從床上“噌”地跳起來,而是慢吞吞地站立,偶爾腿還打閃。我懶洋洋地走過去,接過信,撕開,一看到“但是”就知道她又要教育我了,於是,把信隨手丟在床上。床頭的信越堆越多,好奇的犯人們開始還偷看,後來也沒看的興趣了。我不否認陸小燕是個好人,不過她不知道被關的人想什麼,不知道說一說炒麵、扣肉,說一說我養的那隻老虎,說說何彩霞或者胡開會的閑話,都比大道理更讓我感興趣。後來,我發現一個秘密,就是她寫的信隻要換掉“親愛的廣賢”,便可以寄給任何一個犯人。對她來講,好像寫給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寫,這是她的業餘愛好,也是她發泄剩餘情感的途徑,可能還是她撫平愛情創傷的良藥。我多次發生錯覺,以為她是在給那個負心男子寫信,因為“回頭是岸,重新做人”不光是我們勞改犯的專利。

陸小燕很快就來看我了。我說:“小燕,你和賈管教又不是同學,怎麼你寫的信和他說的話那麼像呀?”

她說:“是嗎?我隻是想勸你學好。”

“其實,你可以寫點別的。”

“我能寫什麼?我們倆沒有一點交叉的生活,沒有散過步,聊過天,看過電影,沒有一起吃過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勸你不要逃跑,我甚至迷信到偷偷地去燒香,求菩薩保佑你一動不動……”她說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我伸手抹一把她的眼角:“我不知道你的愛好,你也不懂得我的習慣,我們一點都不了解。報紙上說凡是幸福的夫妻,都是誌同道合彼此了解的,他們在工作中相互幫助建立感情,在愛情中共同進步,這些我們都沒有,所以……我就覺得我們的感情,是不是起在沙堆上的房子?是不是不真實?”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就是擔心你,為你著急,看見好的衣服想幫你買,吃到好的想給你留,天氣冷了怕你感冒,明明知道你是在往火坑裏跳,還要遷就你。你看看,我把這個都拿來了。我這是在害你,你知不知道?”她說著,從籃子裏拿出那雙增高解放鞋。

我的心尖尖一陣輕顫,眼眶濕潤:“小燕,除了我媽,沒誰對我這麼好過。”

她抹著淚水:“你要想好了,將來一定……一定別怪我。你要向我保證!”

“謝謝!不管我在哪裏,都會天天給你磕頭。”

她的哭聲越來越收不住,淚水越抹越多。我的鼻子發酸,淚水流到了眼眶邊,但是我強忍住:“你走吧。”

她站起來,搖晃著身子慢慢地朝那邊的門口走去。我一咬牙,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地:“小燕,其實……我們沒有談戀愛的基礎。”她放聲大哭,彎腰蹲在地上,像是沒力氣走了。我提起那雙鞋,轉身朝這邊的門口走出來,一直走到監舍的廁所,我才號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