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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著那雙特大號增高解放鞋上班,在監舍裏練習劈叉。開始那鞋還讓我輕微地搖晃,但是幾天之後,我就能駕馭它了。我枕著雙手等了十幾天,他們終於在8月12號排了我的夜班。進入倒計時的深夜,我躺在床上,像會計那樣對自己進行盤點,發現唯一的債主就是趙山河。我爬起來,打著手電筒給她寫信:

趙山河阿姨:

你好!近來工作忙嗎?身體好吧?這些年,我一直沒忘記倉庫裏的生活,經常想起你給我的子彈殼。那時候我是個糊塗蟲,竟然不懂得隱瞞事實,同流合汙,一起欺騙我媽,讓你和我爸睡覺的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弄得你滿臉通紅,我家破人亡。這事叫我悔到現在,心裏一直不安,希望你能原諒。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能不能安全地出去?所以寫這封信,除了請求你原諒,就是拜托你有空的時候,幫我去看看爸爸,勸勸他。聽說他的血壓有些高,心髒也不太好,萬一他生病了,請代我遞一杯水,我就是變成灰也會感謝你。我爸除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他一定很孤單,拜托了!

祝你事業進步,家庭幸福!

侄兒曾廣賢

我把這封信丟進郵箱,過了兩天,忽然覺得不妥,就跑到收發室去問:“寄給鐵路趙山河的信發走了嗎?”

管信的人說:“這麼一大堆信,我怎麼知道是哪一封呀?”

“是一個白信封。如果你看見上麵寫著趙山河收,請你退給我。我是裝配車間的曾廣賢。”

“都已經投了,幹嗎還拿回去?”

“信寫錯了。”

“是嗎?說給我聽聽,怎麼個錯法?如果錯得有道理,我就退給你。”

“本來是寫信去跟趙山河道歉,但是我竟然罵自己不懂得隱瞞事實,同流合汙,弄得她作風不正派反而有理了。我一直都堂堂正正做人,憑什麼要隱瞞事實,同流合汙,欺騙我媽?”

管信的笑了起來:“好吧,下午你過來看看。”

下午我再到收發室去打聽,管信的說那信昨天已經寄走了。平時他們把信寄得慢吞吞的,這兩天偏偏寄得快,真是撞鬼了。我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心想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馬虎,8月12號那晚可別再出這麼幼稚的差錯,那不會像一封信這麼簡單,弄不好要出人命。想著想著,我的脊背冒出了一層冷汗。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每天晚上我都閉緊眼睛,把即將發生的事情設想百遍、千遍……一遍又一遍,我仿佛早已逃了出去。

8月12號晚,我在上夜班之前,仔細地檢查了紐扣、褲帶,還特別把增高鞋的鞋帶加固,確信再沒漏洞了,才走進裝配車間。做工做到九點四十五分,離下班還有一刻鍾,我鑽進了旁邊的廁所。我貼近牆壁,輕輕一躍,劈開雙腿,兩個鞋尖分別撐住牆角和磚柱。可能是多次默想的原因,也可能是曾經有過摸進張鬧宿舍的經驗,我閉上了眼睛,雙腿暗暗使勁,“噌噌噌”幾下,頭就碰到了天花板,手就抓住了氣窗。我推開氣窗,鑽出去,雙手吊在氣窗上,胸口貼著牆壁往下滑,雙腳小聲地落到地麵。我睜開眼睛,貓腰跑到第十六棵冬青樹前,連根拔起那棵冬青樹。扒開泥巴,我找到了井蓋,用手指摳開,鑽了進去。裏麵黑乎乎的,我聽到水流的聲音,聞到爛菜的氣味。我再次閉上眼睛,憑感覺沿著流水的方向往前摸。

摸了好長一段路,我聽到流水急湍的聲音,好像是出口了,便睜開眼睛。眼前一團黑,連自己的手臂都看不清。我估計著往前摸,手掌觸到了冷冰冰的鋼筋,一根、兩根、三根、四根、五根,一共有五根腳拇趾那麼粗的鋼筋攔住了去路,鋼筋的間距不到一個拳頭大。我抓住搖了搖,鋼筋連動都沒動。我以為就這麼跑掉了,誰知去路早已被人封死,而且提前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也就是說我還沒關進來,還沒產生逃跑念頭之前,這些鋼筋早已在此等候。我還沒有行動就已經失敗,這是命呀!我蹲在臭水溝裏想,難道就這麼回去?要不就爛在這裏麵?恐怕還沒有爛人家就追上來了。

我很不情願地往回爬,雙手四處探去,竟然摸到了一個岔道。老天終於開眼了!我往岔道裏爬,爬了三百七十六步,隱約聽到“嗚嗚”的警報,前方出現了兩束手指那麼大的光。我朝著光快爬,警報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我爬到那兩束光的下麵,抬頭一看,那是一個井蓋,光線是從它的兩個小洞裏漏下來的。一看就知道這是路燈下的井蓋,我已經跑出來了。差一點我就發出了喊叫,但是我強行鎮壓心中的狂喜,讓嘭嘭的心跳緩慢下來。我吸了幾口氣,雙手托住井蓋,用力往上一舉,哐的一聲,井蓋升了上去。我雙手抓住井沿,躍出地麵,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就是諸葛亮也想不到,三支槍同時頂住我,手銬和腳鐐鎖住我的四肢。我的腿頓時發軟,一屁股癱瘓在地。戰士們把我拖過操場,扔進了單間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