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賈管教和李大炮他們告訴我,那晚我鑽進排水道之後,警報就拉響了,所有的燈光全部打亮,勞改工廠裏照得就像白紙,不要說人,就是蚊子恐怕也飛不過他們的眼睛。幾個戰士打開食堂的後門,衝到井口,用槍指著我鑽進去的地方。戰士們沒有跟蹤追擊,隻是拿槍指著。後來站久了,他們就找幾張凳子坐下,但是槍口的方向始終沒變。
另一組戰士跑到一座崗樓前,迅速圍住一個地方。他們把燈光從崗樓上直接打到戰士們的腳下,那也是一個下水道井蓋,井蓋上有兩個小圓洞。三支衝鋒槍懸在井蓋上,戰士們除了輪流瞄準,誰也不準說話。根據行動小組領導指示,戰士們不用追擊,因為這個下水道別的地方都已經堵了,隻有這兩頭可以出來,如果我變不成空氣,就別想跑出去。也是後來我才知道,追捕小組的總指揮叫麥浪湧,喜歡寫古體詩,他命令戰士們給我三小時,還跟管教領導達成一致意見: 假如我回頭,從冬青樹那個口子出來,就不算我逃跑;假如我從崗樓這個口子出來,那就是百分之百的逃犯。想不到那個年頭,那樣的環境,還有這麼浪漫的軍人,竟然把緊張的追捕弄成一場考試,把那兩個井口弄成答案A和B,讓我選擇。你想想,我在下水道爬,死裏逃生。他們在我頭頂上走,不時看一眼手表,像玩一場遊戲。這一上一下,不是老天跟人類的關係,就是人類跟螞蟻的關係。隻可惜我這個笨蛋,竟然沒聽到命運的腳步聲,竟然不知道這個岔道是由外麵往院子裏走的。我費盡心機鑽了出去,又傻乎乎地往裏爬,還一頭從崗樓下鑽出來。
為此,我被加刑三年。好長一段時間,隻要在操場碰上賈管教,我就馬上立正,扇自己的耳光,說:“我錯了。我不應該從崗樓下出來,應該爬回去,其實我已經爬回去了,隻是沒有堅持。我為什麼不爬回去呢?我悔得牙齒都痛了。”賈管教說:“看來你還是沒有真心悔改,這不是爬不爬回去的問題,而是你根本就不應該逃跑!”賈管教說完就走,把我摔在操場上,讓我獨自發呆。是呀,當初我為什麼要逃跑呢?陸小燕不是勸過我嗎?她勸我勸得都哭了,我也沒聽她的。我忽然思念起陸小燕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她不惜用告密來威脅我,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
到了周末的會見時間,我主動要求加班。我已經從裝配車間調到了最苦最累的翻砂車間,每天用鐵水澆鑄變速箱和發動機殼。身上穿的是粗厚的藍衣褲,手上戴的是帆布手套,嘴上蒙著口罩,腳下穿著皮鞋,我跺了跺腳,皮鞋底很厚,如果早一點到翻砂車間,也許就不用陸小燕給我弄那雙增高鞋了。有人叫:“麻賴,你發什麼呆?火小了。”我拿起鐵鍬,往爐口裏送焦炭,火苗把我的臉烤成了燒鴨的顏色。有人喊:“麻賴,鐵水裝滿了。”我放下鐵鍬跑過去,跟李大炮抬起桶碎步前移,把整桶紅彤彤的鐵水灌進模具。有人嚷:“麻賴,怎麼搞的,那些鐵塊比爐口還大,就這麼扔進去呀?”我放下桶,舉起錘子往下砸,堆著的鐵塊被砸得四處亂濺。那時候,我是車間裏腦袋埋得最低的人,隻要有人敢吩咐,我就敢往爐子裏跳。砸鐵聲中,傳來廣播:“曾廣賢,曾廣賢,聽到廣播後請到二號接見室,有人來看你。”廣播每個周末都這麼喊,我在車間裏加班,一次都沒出去。後來廣播裏幹脆喊:“曾廣賢,曾廣賢,陸小燕看你來了,請到六號接見室。”知道是陸小燕,我才像不合格的拖拉機那樣不敢出廠。本來她隻需再等我五年,可現在卻無端地長了三年利息,這全都是因為我不聽勸告的緣故。我哪還有臉見她!